九月,入秋还不深,花生就已经成熟了,收获的季节悄然而至。
从上一年开始,村子里就已经落实了包产到户的新政策。村子后头的高沙岭上,有二子家的二亩沙地,全部种上了花生。今年风调雨顺,是个丰收的好年景。秋收时节天公作美,少雨多风又不冷不热的天气最是可怜庄稼人。
于是,某个秋日的早晨,父亲用扁担挑着收获花生所需的一应农具,母亲挑带着野营食宿所需的锅碗和被褥,三个孩子也力所能及地背负一些零七碎八的工具,一家人就斗志昂扬地奔赴高沙岭了。他们要在这里待上两天一夜,因为不光要收完自家的花生,一家人还要帮着二叔、三叔、奶奶家一起收获他们的花生,不光白天要劳动,晚上也要挑灯干到十二点呢。
野外干活、过宿、吃饭、撒野,对于十岁的哥哥、八岁的二子和六岁的妹妹来说,简直比去年春节前父亲带他们去城里赶大集还令人兴奋。
这不,上午还帮衬着干了点活,刚吃过午饭,兄妹三个就跑的没影了。高沙岭上现在到处都是举家过来收获花生的村民,各家的孩子也被带来了,这些孩子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不是下河摸蟹抓鱼,就是满沙岭子寻找鹌鹑窝,或者鼓捣个野灶烤花生吃,更有胆大的拖一柄长杆,专门去烧野蜂窝……
午后,二子先是跟着哥哥下河摸蟹抓鱼,但他的胆子太小,不敢把手伸到水下黑漆漆的水草窝里掏鱼,所以一无所获。哥哥很内行地抓了两条银亮的小鱼,放在二子带来的墨水瓶里。银亮的小鱼在透亮的玻璃瓶中无声无息地游动,太漂亮了!二子找了一根长长的藤草,拴在墨水瓶颈上,再拧好盖子,右手里拎着,跟在哥哥身后走沙越岭,忙碌快活了一整个下午。
吃过晚饭后,趁二子一个不留神,哥哥就不知跑到哪里玩去了。二子知道哥哥不大喜欢带自己玩---大孩子嘛,谁喜欢拖个小尾巴!就是二子,也不喜欢跟自己的妹妹玩。没办法,那就自己一个人玩吧,反正平日里他一个人也逛习惯了。
他站在高沙岭上自家的地里向南眺望,视野里西南方有一片开阔的水面,现在正在落日余晖的映耀下泛起金色的波光,一条小船缓缓行驶在水面上,被夕阳剪出一个凝重简约的轮廓,船上有人正在向水库里撒网。这景色立刻吸引了二子,他光着双脚,打着赤膊,下身也只穿了一条破裤衩,在那一湖鳞光的诱惑下,飞快地朝湖边跑去。
被阳光晒了一天的沙子还有些烫,一旦跑起来,赤裸的脚底板暂时离开了炙热的地面,间或清凉舒畅的快感令人身心愉悦;沙……沙……,奔跑时,脚下的沙子被扬起来,远远地抛洒在身后;呼……呼……,耳朵边传来的是风的声音,凉凉的柔柔的风,令你的耳根儿发痒,恨不得打个喷嚏;地头儿的一条小蛇受了脚步的惊吓,机警地蜿蜒游动,迅速钻进草丛里……
一袋烟的功夫,二子就来到了水库边,远看时金色的水面现在已经变成了墨绿色,撒网的渔船不知去了哪里,水面上依然荡漾着细细的水波,那水波由深及浅地涌向岸边,波峰慢慢涨高,迎面爬上岸边的礁石,迅速碎成银亮的水花,又汇聚成水流落下礁石,溅落出干净、清脆的哗哗声,这水声使得周围的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太阳已经落下去半个身位,水面上倒映出黑黢黢的山丘的倒影,那一抹金色的落日余晖仍闪耀在水面上,不过,黑暗正以目力所及的速度把他们挤搡出湖面。
撒网的小船已不知所踪。二子有些失望地在水边的礁石上坐下来,干脆把赤裸的双脚伸进水里,凉爽舒适的生理快感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这地方真不赖!
他就这样坐着,看着太阳完全落下山去,水面上逐渐铺满了黑色的影子,就连山丘的倒影也渐渐消融进了不断弥散开来的夜色中。东山的月亮越升越高,正悬挂在青蓝色的天空中熠熠生辉。近处,在月光的重新照耀下,山丘再次把自己的倒影投射到银色的湖面上。远处,那座隐藏在山坳里的村庄正努力透出星星点点微弱的灯光,仿佛刚刚睡醒的样子。
月亮继续升起,越升越亮,水边的气温也开始迅速下降。二子赤裸的双臂已经不自觉地环抱在了胸前,浸在水中的双脚倒是感觉温热起来了,让他一时半会儿还舍不得离开水边。
二子就这样继续静静地坐着,他看着月亮升到半空,看着那白玉般的星体慢慢挪到正南方的夜空,看着她继续沉向西面的夜空……他一时忘记了时间,沉睡般发起了呆。
野外鸟多,虫子也多,蟋蟀在不远处的草丛中叫起来,你响我停,你停我响,仿佛正在展开一场热烈的对话。一只晚归的鸟忽然从眼前的夜空中掠过,他似乎听到了翅膀鼓动空气的声音,闷闷的,隐隐约约,但定神去听时,却已经消失了。
二子其实胆子很小,那只飞鸟的翅膀扑打空气的声音仿佛一刹那惊醒了他的梦,唤醒了他的恐惧天性。现在,草丛里浅浅的暗影也有了生命,那里不会藏着一只野狼吧?黑黢黢的湖水里也充满了危险,会不会有水猴子来捉他的脚踝?旷野里刮过的风也充满了寒意,时刻提醒他背后可能立着一个鬼影!还有那些无处不在的沙沙声,好像有蛇正蜿蜒爬行……
二子手脚并用地从礁石上爬起来,打算尽快离开水边返回沙岭上去,远远的沙岭上,气死风灯隐约映出黄豆大小的微光,在夜风中忽明忽暗地摇曳不定。但是,当他刚想迈步往坡岭上走时,一阵鼓声突然从水面远处传来,撞击着他的耳鼓,引得他蓦然停住了脚步,转身望向水面。
从东南方的河岔里,随着鼓声,隐约可以看到一条小船的影子,小船正从黑魆魆的山丘的倒影里慢慢显现出来,船桨划开水面时,水波从黑色的湖面上层层叠叠地扩散开来,待出了山的倒影,就变成银亮银亮的波纹,把水面上月亮的倒影揉成亮晃晃的一团。
”咚,咚,咚”,鼓声与鼓声之间隔着两三秒的空档,那鼓声单调、沉闷,毫无韵律可言,仿佛打鼓的人睡着了,仍在下意识里机械地挥动鼓锤才会发出这种声音。但这单调沉闷的鼓声又是神秘的,仿佛某种宗教仪式上巫神的咒语,正在召唤巨大而神秘的怪兽。
”咚,咚,咚……”现在,小船已经完全驶离了黑色的山的倒影,轻快的驶进了一片银亮的天地。现在看清楚了,船上有两个人,一人立在船尾摇撸,一会儿身体俯倾,那是在推桨,一会儿身体后仰,那是在拉桨,推桨动作终了时,刚好传来”咚”的一声鼓点。那个敲鼓的人则坐在船头,怀里抱着鼓,船夫拉桨时,只见他扬起鼓锤,船夫推桨时,又见他挥下鼓锤,这时,水面上就传来”咚”的一声。然后,船夫再次拉桨,鼓手再次扬起鼓锤,船夫再次推桨,鼓锤再次落下,水面上再次传来”咚”的一声……
”那是在赶鱼哩!”二子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多么想喊住渔夫,登上小船,跟随他们一起去赶鱼啊。他的耳朵里回荡着单调神秘的鼓声,心底里慢慢升腾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庄严肃穆。
小船从黑影中出现,驶近,然后拐了一个小小的弯,最后朝西南方向快速驶去了。一眨眼的功夫,它就重新钻进了黑魆魆的山丘的倒影里,变得模糊而虚幻了,唯有那水面的波纹还泛着银色的光,不断扩散到无限远处,无限细碎处,最后也一并消失在依旧单调、神秘的鼓声里。
二子的眼睛里,现在只剩下一片银晃晃的水面,在同样银晃晃的秋夜里微微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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