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世间有女子让我疼痛的话,她是一个。
她就读的“长沙铁道学院”,就在青园路口,紧挨着我就读的学校。我当年半夜翻过围墙,到她学校门口的夜宵店喝过啤酒,和同学一起庆祝生日,我们冒充铁道学院的大学生,但一眼就被老板识破:“你们才初中毕业吧,想得美。”我当年不知道有她,只知道铁道学院广播站,比我们学校有档次,我偶尔经过,听到喇叭里传来的女声,会驻足倾听,我不知道,这是她的声音,日后鼎鼎有名,一个叫“柴静”的女记者的声音。
对她渐有印象,是当时湖南电台经济频道非常火爆的那几年。
那时我刚分配到师范,还非常年轻,不足十八岁。学校远离城市,下班后无处消遣,躺在被窝里听她主持的《夜色温柔》,感觉很温暖。
当她的搭档,尚能,以那样的方式与世界作别,我有点不能接受,难受了好些天;后来听说她也辞职,北上读书去了,我不再收听广播。刚好是学校扩建的那年,学校大兴土木,很有点兵荒马乱的气象,放在抽屉的收音机,后来不知所踪,我也没心思计较,只是感觉一个时代过去了。随后的汪涵,仿佛是另外一代年轻人的故事。
再一次对她有印象,是看到她在湖南卫视《新青年》里做主持。她跟想象中一样美好,清雅飘逸,让人心折。
她的书《用我一辈子去忘记》,仿佛是一代文艺青年的呓语。看了,内心潮乎乎地阵阵翻涌,不知道是记忆里那个世界真实,还是眼前的现实真实?
就在这现实跟理想搅作一团的瞬间,又一个十年过去了。
再一次留意到她,是在央视的访谈节目里。“火柴的柴,安静的静。”镜头里,她这样介绍自己。十年间,她做了一根安静燃烧自己,点亮他人的火柴。不论是在中央电视台的演播室,还是在新闻现场,屏幕里的她,少了一份空灵,多了一些知性,甚至有些咄咄逼人,锋芒毕露,她的棱角也越来越清晰,让人无法忽视。
这个敏锐得让人惊诧,坚定得让人心疼的女人,让人对这个眼花缭乱的纷扰人世多了一份清醒,一份信心。
注视屏幕里这个瘦弱的女人,在感慨她的勇气,她的犀利的同时,你能咂摸出她背后那份细致的柔软。正是这份柔软,是如此深刻地嵌进我的内心。
这些女人的样子(四)柴静后来,她沉寂,不再出现在镜头前,消失在公众视野里。她沉寂的那两年,我通过文字来阅读她。她的每篇博文我必看,我敬重世间一切有识见的人,我也爱慕一切忠实于自己内心的文字。在她的身上,这两种特质非常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让人迷醉。后来由这些博文结集而成的《看见》,我特地买来在班会课上跟孩子们一起分享,跟她在书中一样慷慨陈辞,一样热泪盈眶:一个国家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人构成的,它由这些人创造并且决定。只有一个国家能够拥有那些寻求真理的人,能够独立思考的人,能够记录真实的人,能够不计利害为这些片土地付出的人,能够捍卫自己权力的人,能够知道世界并不完美,但仍然不言乏力、不言放弃的人,只有一个国家拥有这样的头脑和灵魂,我们才能说我们为祖国骄傲,只有一个国家能够尊重这样的头脑和灵魂,我们才能说,我们有信心让明天更好……
以前她做电台节目时,她说,这是一个像流沙一样的世界。那是非常文艺和情绪的字眼。在她25岁时,她在一本书的扉页上写下:现在是时候该蹲下来观察地面上的沙粒了,观察它们的湿度、密度、结构、流向和探究为什么这样流向的原因。这个文弱秀气的女子,有着与她年纪不般配的智慧和担当,在迈入成年的门槛时,就自觉地从自我的世界里走了出来,开始关心他人,关心社会公共事务,关心将自己和这个世界联系在一起的东西。
所以,当她沉寂一段时间后,带着自费拍摄的《苍穹之下》重新走入公众的视野时,我是多么雀跃啊。看着屏幕里的她,我内心激荡,心想,这不愧是我爱慕多年的女子,不愧是我恨不得是男儿身,好娶了她的女子。她做母亲了,老了,可更优雅更知性了。以前的她,做节目、写博客,常让人热泪盈眶。但每一条细微的新闻背后,都隐藏一条冗长的逻辑链,在我们这个国度,这些逻辑链绝大多数是同一朝向,正是这不能言说又不言而喻的秘密,我们需要提醒自己:绝不走到这条逻辑链的半山腰就嚎啕大哭。
作为一名记者,一名优秀的记者,准确是这一工种最重要的手艺,而自我感动、感动先行是准确最大的敌人,真相常流失于涕泪交加中。让人非常庆幸的是,《苍穹之下》这部纪录片克服了这一点,它没有让真相流失在涕泪交加中。
后来事态的演变让我目瞪口呆,柴静沦为“柴静婊”,败走麦城。我想,我是落伍了,跟不上时代了。下班了,我渐喜欢一个人在学校静静地走上一段路。走累了,就随便选个台阶坐下,望着过往的孩子,一张张年轻、朝气蓬勃的脸,再抬头望望天,有些混沌的天,跟我眼前的世界一样混沌……有一次,被同事看见,她简直不能忍受: 你怎么坐在地上?
一晃又过去好些年,她是销声匿迹了。但我一想到,这个女子还在世界上某个角落安静而美好地活着,便觉得安慰,她现在再不用燃烧自己,就做一支安静的火柴吧。
她的脸,太清秀干净,这个混沌的世界不配。
这些女人的样子(四)柴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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