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阿福是在商场的图书区,他看起来大概只有十四五岁,裹着洗到发白的蓝色薄棉袄,盘腿坐在两列整齐的书架中间,那双粗糙而黝黑的小手总是捧着书本,上衣兜里还露出一半包着塑料袋的卷饼。
彼时正值寒假,作为这片区域的理货员,每天中午我都能看到这个身材矮小但结实的孩子急匆匆跑来,一直这样纹丝不动坐到两点钟准时起身离去。
有天早晨超市刚开始营业不久,我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向图书区走来,在空荡荡的过道中间显得十分突兀——“这不是那个孩子吗?”我有点诧异。
他一如往常,兜里还是揣着个卷饼,来了之后就直接坐在两排书架之间,从对面抽出一本《简·爱》。
在做完手头的工作以后,我闲了下来,就打算去探寻一下这个男孩的秘密。
“哈喽!今天来的这么早哇?”
我用极热情的语气向他打了招呼。
“啊,你好!今天店里让我休假一天嘛!”
“店里?”
“嘿嘿……其实就是父母开的小店,专门卖糕点的。每周我们四个轮流休一天,还有我妹妹。”
“糕点吗!哈哈,我最喜欢甜食了。”
“那欢迎你来我们店里买呀!”
“好哇!不过自己开店一定也很有口福吧?”
“嗨,都这么说呢。其实没有的,做好了糕点都是要拿去卖钱,自己哪舍得吃呀!不过我妈妈麻糖做得好,我每天都拿它卷饼吃。”
他说着从衣兜里拿出麻糖卷饼给我瞧。
“行嘞,那我改天去你那买麻糖!”
“哈哈,好。欢迎!”
“对了,我叫乔槿,槿是‘木槿花’的槿。”
我一边介绍自己,一边比划着名字。
“你叫我阿福就好啦!”
他说着,稚气未脱的脸上露出极质朴的笑容。
次日晚上下班,我根据阿福给的方位找到了这家糕点店,一方面想尝尝鲜,一方面想送给新朋友一份礼物。
这是个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店,铺子外面的不锈钢托盘上紧凑罗列着各式甜品和小吃。右下角就躺着堆成金字塔形状的麻糖。
阿福的父亲在里面一刻不停地做着糕点,母亲则腰系围裙,臂戴袖套,裹着厚厚的羽绒衣站在灯火背后。
“您好,我要半斤麻糖。”
“好嘞,我给您装上。”
阿姨手下十分麻利,抖袋、夹糖、上称——一套动作下来不到半分钟,价格也准确地报出来。
“一共十块零五毛,你给十块得了。”
“好,谢谢!”
她的爽快劲,让我当下就暗自决定以后只到这家买点心。
“对了,您可以帮我把这个转交给阿福吗?”
我从挎包里拿出一本未拆封的《简·爱》。
“啊,书呀!你是阿福的朋友?”
“嘿嘿,算是吧。一定帮我转交给他啊,谢谢阿姨!”
“他今天也没在,阿姨替他谢谢你呀,这孩子平时就爱看个书。”
这次来,我没能见到阿福。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也没出现过。
约摸一周过后,我晚上下班走出员工通道,却见到阿福坐在门口石墩子上,他一只眼睛肿成紫色,手上也有划痕,提着沓烙饼。
“阿福!好久不见,你咋……和人打架了,伤口好点吗?”
看着他这幅样子,我有些担忧。
“乔哥,我要走了。”
阿福的声音低沉到几乎令人听不清。
“怎么回事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和这个爱读书的新朋友还没深入交流过,他就要离开吗?
“乔哥,你说我能靠读书翻身吗?”
“当然可以,你如果愿意上学还来得及呀。看你的刻苦劲头,一定行的。”
“前两天我妹妹叫旁边初中的小流氓欺负了,他们要扒她衣服。我气得上去就跟他们干架。他们年龄大、人多,我打不过,就顺手抄起个酒瓶子砸了带头的……”
他说到这,咬了咬嘴唇。
“结果谁知道那带头的他哥是我们这片城管大队队长,当天晚上我家店就被砸了。我爸妈为了保护我跟我妹都受伤了,连你送我那本书……书也扯碎了。”
他的胸腔因为极度愤怒而激烈的上下起伏,声音已经带有十分浓重的哭腔,但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牵引着他的泪腺,使他不得流泪,就连小小的啜嗫也不允许。
许久的沉默以后,他长舒一口气,恢复了平静的语气。
“唉……哥,我来是想跟你说句谢谢。还有哇,麻糖一定要卷进这个烙饼吃。这是死面饼,用平底锅一摊,嚼起来劲道得很。这是我们家乡的吃法,以前我外婆常做,现在在外面就自己做了。”
说完,他把塑料袋提手递给我。
“乔哥,过两天我们就回老家了。经过这事爸妈也想通了,打算让我跟我妹在家乡读书。不然一辈子摆摊,老得受人欺负。”
阿福对我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紫色的眼圈也微微发皱。
“好的,希望我们可以再见面。还有,谢谢你的烙饼!”
阿福听到我最后一句话,乐的咧开了嘴,仿佛此时此刻世间所有的烦恼和痛苦都被按下暂停键。
多年后,我正吃着麻糖卷饼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手机,突然微博推送来这样一则消息:阿福糕点,忆苦思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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