Максим同志:
展信佳。
今天友人给我看了两边同学的交换信,年少人文字天真烂漫,真是件极美好的事。
倘若你当年能回国,我也会如此一般,选隔万里收到你的来自莫斯科的信。
那时我十几岁,作为一个专修俄语的学生,中途易辙,我内心还是相信学医可以救中国人的,便从零起步去学了医学,后来父亲将我送出国,但我发现我实在对无聊的器官和人体提不起任何兴趣,便早早向学校申请回国。
资源紧缺,回国后我申请到后方做简单的救援,父亲极力阻挠,最终没坳过我。
同年你随苏联航空队降落到中国。
我也记不清第一次见你是在何时了,但后来回忆起你的时候,你总是与我 爱的那条小河联系起来,因为当我站在那条河边,你也会出现。
我喜欢在那条小河前静坐,暂时逃离恐怖和战争,去寻找几个片刻,属于自己的宁静。
我猜你应该也是如此想的吧。
你每次都告诉我关于你国家的故事,还有你长大的地方,你说你的国家广袤无垠,你成长的莫斯科里的小乡村却是特有的宁静;你说你爱极了你门前金黄的波浪,光与影和向日葵交织成静谧的乐章;你也会在某个沉静的夏夜,看月光洒在近处的空地上,空中细小的碎屑像天鹅绒般飞扬。
你告诉我,在你家一里外的地方,也有一个如此般清澈见底的河,夏天从远处看,也会有几个小点点在河上游荡,那也是它们快活的时光。
你告诉我你独特的经历,那是一个我从没听过的独特的故事,你说着你的英雄梦,和大梦过后竟然“实现”了的幻象。
你问过我,等战争结束后愿不愿意跟你回莫斯科,去看看那个小小桃花源,去跟你度过一段你最美的时光。
好光景不长,每当前线通报炮声响起的时候,我总有预感你要离开这个地方,我怕我再也听不到这样的故事。
分别前你告诉我等你回来,你会娶我吧,或许在中国,也或许在莫斯科。按最坏的打算,你回到莫斯科也会寄信给我。我说好,你半途回头,抱住我,我在耳边感受着你的呼吸和你强烈的心跳,你说祝愿我们都好。
终于,我再也没见过你。
那天下午,当炮火停止洗礼,我随着战地后方清扫战场,的确是你飞机的残骸。
浓厚的火药味裹着血腥的气息燃烧,在天上烧出了一道黑色的分隔线。我也不知道,为何我会极度平静,就像死水不能燃烧。
你的尸体都没能完整留下,只有几块组织碎片。
就这样,你永远定格在了我的心里,那个挺拔俊俏的闪着光的英雄。
在我二十多岁时,父亲说许我一个好人家,我说时间还长。
又过了十年,小妹也已经亭亭玉立,所幸她嫁得好人家,那同志也没辜负她的情长。
直到父亲再也没力气管我。
我拿起当年上学时的未看完《复活》,多巧,你也在你学校里看过,每当我触碰你国家独特的文字时,我也触碰到了你。多可笑,我竟然是以这种方式重拾起来当年的回忆。
在之后的几十年里,我读了一遍又一遍,我们的“静谧之地”也被我踏过一遍又一遍,我的胸腔里始终涌动着红色的血液和住着二十几岁的你。
有时我就想啊,如果没有战争多好啊,但是没有战争,我的世界也或许就不会有你了。
如果没有战争,如果你还能回来,如果我们还能相遇。
如果没有战争,你会带我游历名川大观,去克里姆林宫,去红场,去苏联最美的地方;去长城,去北京小巷,我要带你转转我爱的地方,走一遭世间瑰阔壮丽的锦绣山河。
如果没有战争,你与我只是一对琴瑟和鸣的平凡夫妻,惟愿相濡以沫,与子偕老。
如果没有战争,丹青史书中关于我们的载述便会是另一段故事。
我们已阔别四十年余。
但是你却溺死在了时光的河里,还好,每当我的心脏跳动一次,你就在里面起伏一次。
我恨生不逢时,我也恨相隔万里河山。
再后来我来到了你曾经居住的地方。
这里好像到处都刻着你的痕迹,也许少年时的你也曾在某个时刻紧贴着这冰冷坚硬的墙壁,我的指尖划过它,跨越时空,也大约算抱紧了你。
莫斯科的冬天真的很冷,寒风入骨,如针般刺入骨髓。
或许啊,在许多年前的某个冬季,你也感受到这来自西伯利亚过境的冷风,因为风的缘故,我们才成为合一的存在。
但我与你,始终有无数个不可跨越的冬天。
你再也没跨过你的第二十一年。
如果我捱不过冬天,等等我,像十八岁时你抱住我那样,我再也不会放手。
等我再见到你,我会告诉你:
“мы будем вместе навсегда.”
等我消失在某个冬天。
等我来见你,我的少年。
1990年3月11日
记于莫斯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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