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被打印在脸上的印记，火辣辣的，令我不禁想起那天在大火中骤变的人生。
火。火。火。
尖叫。哭泣。呼喊。
我找不到更远的人生。只看着那熊熊的火势，一步步接近我的脸。
一贴近，灼烧感近乎令我眩晕过去。
我以为人生就如此罢了。
可是，为什么，大人，你要如此怜悯地看着我呢。
我不需要同情。
我不屑。
我不可怜。
我只是不小心遭遇如此命运罢了。
大人，大人。
请您不要那样看着我。那样会让我误以为。
我也是值得被怜惜的。你还是在意我的。大人。
贰
那是一年腊月。
那年的冬天异常地冷。
雪花簌簌落满整个世界。年方七岁的我身着喜庆的银红色大袄，与年长十岁的阿兄一同到街上为家里购置过年物品。
大街上人来人往。
有个戏摊子吸引住了我。那是一个简陋的木偶戏摊子。可是围坐着看的人很多。
我吵着闹着要去看看。
阿兄劝我道：“好妹妹，我们回家请专门戏人来为我们演。这里人多嘴杂的，指不定都有什么人，你好说歹说也是个七品官员的女儿，不要在外面出了什么岔子，省得父母亲怪罪我呢。”
如果那个时候我就此罢手，听了兄长的话，其实后来的那些事，便不会发生了吧。
我不依，兄长拗不过我，终究还是顺着我的意，到那简陋的场地去看。
戏很热闹。
那出戏讲的是一个巫女被灭门的故事。巫女的家人被火烧死，可是巫女被人救下来。巫女与救命恩人相爱，在报复了仇人后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
看着看着，一群官员吵嚷着过来砸摊子。
为首的是一个神神叨叨的怪人。
我被阵势吓着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愣在那里。可阿兄是个急性子，看不惯这种作为。
“这大过年的，在这里闹腾什么呢！不就演个戏，有什么好赶的！”
为首的怪人眉毛一凛，怒声开骂。
“你懂个屁，弄这些牛鬼蛇神的，巫女居然诅咒圣上！这岂是能上演的荒唐戏！”
“戏就是戏，大家也只是图着热闹罢了，谁会真的信呢？再说了，这年头，哪里来的巫女？”
一群官员有人悄悄对着怪人说了话，为首的怪人了然，诡异一笑。
“我说有，就会有。”
说完，各自不欢而散。
那天晚上，很是热闹，一场大火点燃了整个京城的氛围。但也就只如烟火一般，只是闪烁片刻，也终于免不了归于沉寂。
一个小官员的家失了火罢了，不是什么大新闻。
“烧死巫女，烧死他们一家！”
“烧死她！烧死她！”
在意识消散的前一刻，我只记得一群神神叨叨的人指着我怒骂巫女，之后便是熊熊燃起的火，火光之中，我看到一个纤瘦的身影。
叁
“大人，姑娘醒了。”
我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约摸十岁的少女，以及坐在一旁桌子上的清冷男子。
男子是极为冷清的，周身散发着我不曾见过的清贵。
“我是谁？我在哪里？”
少女一惊，与男子对视一眼。
“妹妹，只是落个水，你怎么连姐姐都不记得了。这是丞相府，我俩共同服侍身为当朝丞相的大人。”
“牡丹，不必多言。”男子淡淡起身。
“是大人救了我吗？”
闻言，男子淡淡瞥了我一眼，方才淡淡启唇说：“是我救了你。”
“多谢大人！请问大人，我叫什么？”
男子几不可见地皱了眉头：“不用谢，路过而已。你叫……芍药，失了忆也不要偷懒，好好和你牡丹姐姐学学规矩。”
虽然大人说话说得很狠，可是对我的待遇却是不错的。牡丹姐姐对我也是极好。
除了府中其他奴仆一开始很好奇地打量我，我每日的工作就是倒倒茶，收拾收拾书房，就没有其他事了，甚为清闲。
院子里长满了一种很好看的花。
“牡丹姐姐，院子里的花是什么花啊？”
“是……芍药。”
还有一件令我很费解的事，那就是大人那么大年纪了，却不曾娶妻，奇怪得很。
肆
一日，我依例去打扫书房时，大人还未离开。我便静静在门口等待。
也许受着丞相府书香气的影响，也许是等得无聊了，也许是手中正好拿着牡丹姐姐央求我归还书房的书，我不禁翻开那本书。当读到那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时，怦然心动，脑海中浮现出大人清新俊逸的身姿。
我似乎心悦大人。
忽然，书房里传来一阵说话声。定睛一看，原是大人自言自语。
大人紧紧攒着毛笔，眉头紧锁。我怔愣地看着愁闷却不改往日俊美的大人，很想走过去抚平他紧皱的眉头。
“当今奸臣当道，人心不古，君主昏庸，实乃乱世之前兆也。一日不平朝廷乱贼，在下一日不会娶妻。多谢尚书令媛的垂青，只是在下，实在无此意。”
大人写着，竟也读出来了。我心中一惊。
再回过神时，大人已站在我面前，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芍药。”
“大人。”
“你受苦了。”
“大人？”
我还一头雾水时，大人早已扬长而去。
远处是等待着大人的牡丹姐姐，牡丹姐姐把暖炉塞到大人手中，气恼地说：“叫你不要过于劳累，瞧瞧，又不曾听我话！”
隔着太远，我看不清大人的脸色，只看到他俩并肩渐行渐远的身影。
那一日，我刚才十岁，却第一次对牡丹姐姐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像虫子在心中挠痒，恨不得，悔无缘。
伍
一晃又是三年，牡丹姐姐年方二八，我也十有三岁了。大人也已经二十有六。
可是大人的身姿倒是随着岁月更加挺拔俊逸，他在我的心中，已经稳稳地扎根了。
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多么想，每天可以多多看看大人啊。
可是，这份感情终究是不可能的。大人从来看我时，眼里没有情思。
但是我不可惜，我得不到大人，也没有人可以得到大人。大人还是没有娶妻。也许我也可以陪着大人一辈子，他终生不娶，我终生不嫁，假装我们是爱而不得也是好的。
我还是太天真。
那日大人醉酒而归，一把抱住了我。
我心里一惊，继而狂喜。大人，也是心悦我的吗？
可是忽然，牡丹姐姐从一旁走来，轻声说一句：“大人，你抱着的人不是牡丹。”
大人忽然如梦初醒，定睛看了看我。
醉酒的大人脸色绯红，比起平时的清冷多了几分烟火气，比平日更令人心动。
也是这样的大人，一把把我推落至地，转而抱紧了牡丹姐姐。
“牡丹、我的好牡丹。”
“大人……”
“好牡丹……我可以得到你吗？”
“嗯。”
我眼睁睁地看着大人抱起牡丹姐姐，狂喜而急切地进了屋子。
那日，红绡帐暖。鸳鸯缠绵。
我坐在地上，静静地听了他们一夜。心如死灰。
直到天边显出第一抹光，我才从地上爬起。
他们在一起也挺好，起码我每天还是可以看见大人。我最亲的两个人在一起，其实也是一件好事啊。只是，往回余生，我再也不能接近大人了。
没想到，就在那天之后，好多事发生了骤变。
古风沐沐公众号
陆
我跪在朝堂之上。震惊地听着大人的一番话。
“是这贱婢，写下了这大逆不道的信。平日里她在书房里收拾杂物，谁曾想居然代我写下如此不堪文字！她还勾引微臣，写下拒绝尚书千金的措辞，妄图占据微臣的正妻之位。”
我一阵哆嗦，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目光一转，忽然看到皇帝身旁的一个人，很像是曾经看过……怪人……
皇帝沉吟片刻，发问道：“哦？那她为什么会怪罪朕的统治？这岂是一届婢女能写出的言辞？”
“因为她的家人，死于魏公公手下。”
皇帝身边的那个人，忽然尖声反驳道：“丞相大人不必来污蔑奴才。”
“是事实。此女乃原某七品官员的女儿，六年前与公公闹了芥蒂，公公仗着皇帝的名号，诬蔑她是巫女从而迫害了她一家人。微臣虽不是完全光明磊落，可是看到此等仗着皇帝名号拉仇恨的行为实在看不过去，于是伸手救了此女。此女醒来，说是失了记忆，谁曾想她是欺骗我们的。”
“贱女，你回答朕，丞相大人说的是否属实？”
我算是明白了。我不过只是个工具人罢了。
我不懂大人为何说我是什么官员女儿，可是这一定是朝廷相争，那日大人写给尚书的信被出卖了。
所以大人才会宿醉，才会第一次失态，才会抱住我，当做给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的补偿吧。我以为大人在院子里种满了芍药，又给了我取了芍药之名，是心悦我，其实只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本可以回答“不是”，但是我心悦大人啊。此一来大人遭遇危机，能牺牲我来救大人，也是极好的。起码，我也是值得被记住的了。
于是，我镇静地说：“是。”
“哼！传朕指令，此女可恶至极，处以火刑；宰相受人蒙蔽但念在忠君，只降官一等；至于魏公公，年纪也不小了，就告老还乡吧。”
最后的最后，我请求在宰相府里被处以火刑。皇帝恩准了。
柒
那天风平浪静。我被绑在棍子上。下面布满了柴火。
有人点燃了火。我看着逐渐蔓延到我身上的火，忽然想起了六年前发生的事。
我的确是个七品官员的女儿，当年所见的怪人就是皇帝身边的红人魏公公。那日魏公公上街正是风光无限、耀武扬威，偏生被我的哥哥遇着了。魏公公怀恨在心，竟然把污蔑我是巫女，要替皇帝来铲除我们一家。
到底只是个七品官员，我家被权臣火烧灭门，很快被压下去，并没有激起多大水花。
原来我一生如此荒唐，只不过苟活了六年，爱上了一个人。不过，也让杀死我家族的仇人付出代价也不亏吧。
我也终于了然，院里的花，不是牡丹姐姐告诉我的芍药，而是牡丹。牡丹姐姐该是因为害羞不好意思告诉我。那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其实也是牡丹姐姐的心声吧。
只是我太天真，也太无能。
居然失了记忆。还想掺和别人恩爱的感情。我真是，罪不可赦，死也应该。
牡丹姐姐和丞相大人并肩来看我最后一面。
丞相大人满眼怜惜地看着我，牡丹姐姐也泪眼汪汪。
“对不起，牺牲了你……”
在噼里啪啦的烧柴声中，我似乎听到这样的呢喃。我终是忍不住看向大人。
对不起，我居然曾想让你喜欢我。你和牡丹姐姐，一定要幸福啊。
这条曾被你在火中救下的命，苟活了六年，再为了帮你而牺牲，也是应该的。
所以，请不要那么怜惜地看着我。
我不可怜。这不过是我的命运罢了。
我不难过。我很开心。
有过爱的人，有爱我的人，害我爱的人，也付出了代价。
这一生，真的不亏。
所以，大人，不要那么怜惜地看着我。
火彻底淹没了我。
捌
大人和牡丹看着最后的惨烈，终究是不忍心看下去、匆匆离去。到底是一起生活了六年的人。
“大人，不要自责了。这是芍药自己的选择。”
“可是，本来……本来可以不用牺牲她的！只是因为那个尚书居然与魏公公是一丘之貉，只是为了我们的利益，为了我们的姻缘，我们却要牺牲这个苦命的女子！她才十三岁啊！”大人头一次泣不成声。
“芍药牺牲了自己，让奸臣魏公公被除掉，朝廷可以换得一时清明，也是好的……她若是在天有灵，也会觉得能做到这些而很欣慰的。”
“牡丹。”
“大人。”
大人挺拔的身姿，一夜之间多了点疲惫。许久许久，他才说道。
“在院子里也种些芍药吧。”
南笙浅璃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