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见闻录

病房见闻录

清风

人说五十是个关口，此话不假，疾病君就在我知天命之际前来扣门，还硬拉我住进了省城的大医院。

这是个放着六张床铺的大房间，朝南，过道的东西两侧，各排着三张病床。我住东边的中间那张——26床，便是我在这里的称谓了。妻子忙着安顿家里带来的物品，我为自己的病情所忧虑，没有心思做个帮手，索性半躺到床上，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又打量着旁边这些病友。

右边25床，一位三十来岁的男子，刚做好手术，正在叫嚷着导尿管的痛苦。“哎呀，护士啊，什么时候可以拔管啊？好痛啊，难受死了，简直是生不如死啊！”他对给他换药的护士这样问。

 “忍着点，明天可能可以拔管了。你这点痛也叫“生不如死”？这也太夸张了吧，有点痛也是正常的，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护士安慰好21床，便走向25床的对面——21床，这是一位肥胖的年轻人，侧躺着。他嚷嚷道：“我已经住了一个礼拜了，到底什么时候可以给我手术呢？”听得出他显得很不耐烦。“你的血糖还很高，还不能手术，等血糖调整好了再给你安排手术。”

我的对面，22床，是个没有陪客的年近四十的女子，手术后好几天了，显的很开朗，是病房里不多的笑声的来源。她与护士愉快地谈论着明天出院的事情。

南边的23床，用帘子围挡着，一时看不清病人的模样，旁边一个三四十岁的女子在陪护。

护士办完她的事，匆匆地走了，病房稍稍恢复了宁静后，25床的男子又开始“痛苦啊，难受啊！”的叫嚷起来了。看得出他是个外乡人，旁边陪伴他的男子，似乎是他的同事，话不多，只是默默地陪伴着，做些端水送药的事。

一个衣着入时的年轻姑娘走进病房，径值来到21床那位胖子的床边，两个人嘀嘀咕咕的说了起来，后来不知为什么吵了起来，姑娘赌气走了。

一会，又进来一个老汉，与25床和22床打着招呼，大步走到我左边空着的27床，把拎着的一个老式公文包往床上一放，返身与25床和22床交谈起来。老汉身材不高，瘦瘦的，穿着一件老旧的深色羽绒衫，脚上蹬着一双老款运动鞋，模样很像一个市郊的农民。此老精神矍铄，声音响亮，操着带省城口音的农村方言。一会儿，两位病友就失去了交谈的兴趣，各自玩起了手机。

老人受到冷落，便转向我这个“新人”，这正是我所期待的。我打起精神，竖起耳朵，因为他的方言听起来有点吃力，有时靠着提问，才能弄清他的意思。这张刻满了皱纹的方形的脸，洋溢着兴奋的张扬的表情，并没有一般老人常有的迟暮之气。他告诉我，半个月前他就在这里手术，就住在这个房间，出院后医生让他隔天换一次药，但是为保险起见，现在每天要来换药，说要确保伤口百分百愈合，没有任何后遗症，眼里闪耀着郊区农民那种特有的精明和固执。

22床的中年女子笑着说他是我们病房的“编外病号”。

“我身体很好，除了这个肛瘘，什么毛病都没有，你看——”随即这个“编外病号”快速地转起脖子来，又反向转了几圈，再双手叉腰转动上半身，順向、反向地转了十几下，最后站立，“啪啪”敲两记胸部，整套动作敏捷有力，脸不红、气不喘。

“怎么样，还行吧？我心脏、肝脏、肾脏等重要器官都很好，没毛病。你知道我几岁了，——我今年七十八岁了！”

“什么？七十八岁？！”我张大了嘴巴，惊异于他的实际年龄，——皱纹虽深，两鬓亦染，但头发尚黑，看起来至多也就七十岁吧。我向他竖起了大拇指，称赞他保养好，显年轻，尽管对比之下自己心里有点不太舒服。

“我有一套自己的锻炼身体的方法，已经坚持了几十年了，现在街道里老年大学还常常请我去作健身示范呢------”

在病人面前夸耀自己的健康，就像在贫困户面前炫富，他犯了交谈的大忌，我对他产生了不好的感觉，说不清是厌恶还是嫉妒。总之，我像刚才那两位病友一样失去了继续交谈的欲望，尽管我对他是多么的感兴趣。幸好，护士及时来把他叫走了。

23床旁陪护的女子，“妈妈长、妈妈短”、“宝贝东、宝贝西”这样地呵护着她的病儿，再加上那轻柔的语气，我猜想床上躺着的定是一个三五岁的孩子，至多不会超过九岁。然而，谁能想到，——实际上那是一个即将参加高考的高三女生！那女孩也是刚做过手术，在慈母无微不至地呵护下， “嗯嗯嗯”地发出兔子般温顺的声音。同样的手术，反观21床那位三十岁的男子却在喊“生不如死”，你不得不赞叹母爱的力量。

第二天，老人一进来便直接向我这里走来。作为一个正在等待医生给出命运的病人，要倾听别人自夸他的健康，非有良好的心理不可，所以在与他延续昨日的交流之前，我得先整理好自己的情绪。

正如我所预期的，他再次向我夸耀了一番他的健康体魄——然后开始讲述他的过去。他说他本是附近的农民，三十多年前城市扩张就成了市民，现在住家离医院不远。

老人虽然在城市生活了三十多年，但骨子里还是个郊区农民，他的言谈举止符合我脑子里对他的初始印象。然而，他接下去的一句话却出乎意料了——

“你不要看我这样老土，我年轻时做过砖瓦厂的厂长呢！”

“什么，你做过厂长？------”

以后的话则更出乎我的意料甚至于有点离奇了。

 “是的，我做过厂长。我这个人，就是不喜欢喝酒，不喜欢吃吃喝喝，不喜欢搞送礼行贿那一套，所以有些领导、有些人不大喜欢我，但没关系，我也不喜欢他们------我是个正派人，直来直去，跟他们合不来------

你这个性格要人家特别是领导喜欢你，确实有难度，我心里想。

“但我喜欢帮助人，人家有困难找我帮忙，我总是不推脱的，那个时候大家都不宽裕的，我帮过好多人。有一个人我借了他十万块，他后来还不出，让他的老婆来陪我过夜，他老婆长得蛮漂亮的。你说我能要吗？我当然不要，我说你们还得出就还，还不出慢慢还。”

跟一个病房里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这样直率地谈话，如此爽直的人，我还真没有遇到过。

“我不玩女人，那时候有很多女人引诱我，但我从不乱来，玩女人的事，我不干的。

“那时很多吃喝嫖赌的人，现在日子都不太好过，有的甚至得病死了。”

“那你老婆真幸福，你是个好男人。”我对他说。

“我老婆是精神病，我管了她几十年，前年死了，她是个命苦人。”我有种听传奇小说的感觉。此时医生进来查房，我们的谈话就只好中止了。

22床顺利出院了，还有什么比这更轻松和快乐呢？她的笑声真使人羡慕。25床也准备拔管了，虽然“生不如死”还是挂在口头，脸上的轻松已是不言而喻了。而21床的胖小伙的血糖还没有控制好，女朋友也似乎没见来，他拿着手机不停地打电话，电话里也在吵架。

第三天，照例发表一番关于健康的高见以后，老人在我的引导下开始跟我谈到子女的情况。他说，他有两个儿子，都已成家，他现在一个人过。

“我有六百万存款。”他用右手竖起大小两个手指（示意“6”），正反面地扬了扬，骄傲地说。

 “六百万存款，这么多钱？！”我吃惊的问道。

“是的，这个钱我要留给自己——留给自己养老，不会再给子孙了。”

“你哪来这么多钱？是做厂长时——？”

在我差不多要说出那个“捞”字前，他接住我的话说：

“我做了八年厂长，从不贪污受贿，公家的钱一分也没拿。这是我买房子、商铺赚的。我厂长不做后也做过其他生意，跑来跑去没有赚到多少钱。倒是先前买的店面、房子升值了，后来老家拆迁后也有分到房子，现在我总共有三套房子，两个儿子一人一套，我自己一套，外加六百万现金养老，够了吧？”他狡黠地问道。

“怎么不够？够你找几个老婆了！”我开玩笑地跟他说。

“是啊，你知道吗，现在有五个女人在追求我，最小的只有五十多岁，还是个退休教师呢！”老人伸出五个手指，一张风霜的脸上洋溢着慢慢的自豪，“她约我今天下午见面。”

“还有一个做会计的，六十多岁------”说着，那种自豪、兴奋的表情忽然凝固，随后又消失------

这时，护士进来给我量血压、测体温，谈话只好中止。老人坐到一旁的折叠躺椅上，沉默了一会，喃喃自语道：

“五个女人，我到底选哪一个好呢？------”

这天下午我转到了另一个房间，从此再没有见到这位“编外病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