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木木
多年后,紫鹃将用她青灯古佛前的余生,在无数个日子里回忆起她的好姐妹黛玉,以及黛玉那柔弱的,被泪水所浸润的湿漉漉的一生。
黛玉那所有明亮的情愫或阴暗的愁云,都在一个刻骨铭心而又孤苦无依的深夜里,随着她的香消玉殒化为乌有。而紫鹃,则将独自一人默默承受着她所见证的那一切——除非——佛祖真的能够给予她心灵以无边的慰藉。
1
当年林黛年强忍丧母之痛,远离父亲,风尘仆仆一路北上投奔外祖母的时候,大概也没想到,在这里她除了那份令人心碎的爱情之外,还将会遇到一个足以温暖她一生的紫鹃。
故事的开始,紫鹃还不叫紫鹃。
黛玉进京的时候,贴身人只带两个,老的张嬷嬷年纪大了,小的雪雁才十来岁。外祖母看着娇小瘦弱的黛玉就爱怜不止,生怕照顾不周让她受了委屈,于是把自己身边的鹦哥给了她。
黛玉给鹦哥改了个新名字,叫紫鹃。
紫鹃喜欢这个名字,健康,阳光,向上,富有生命力,富有表达欲。黛玉也喜欢这个名字,因为紫鹃身上的那些生命元素,正是娇弱的她所缺乏的。
于是,这两人就成了大观园所有的主仆中最佳的一对CP。
一开始的时候,紫鹃只是照顾黛玉生活的各个方面。但是很快,随着两人的关系日益亲密,紫鹃的任务似乎也就不仅仅是当个家庭保姆那么简单了。
她开始承担了更多的责任,比如公关助理,比如心理咨询,还有更重要的——恋爱辅导——或者说,陪恋。
这大概是所有闺蜜的自然发展规律吧。
2
有一天,宝玉来到潇湘馆,想要看林妹妹。不想院子里静悄悄的,都在睡午觉。宝玉缓步走到窗边,突然听到一声长叹,
“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是林妹妹的声音!是《西厢记》的句子!
所以,宝玉的心情一下子亢奋到了极点,这句话写的正是莺莺思念张生的烦闷心情啊!难不成是林妹妹在思念本哥哥了?宝玉想到这里,就忍不住要隔窗对戏,“为什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
宝玉一边说,一边走了进去。于是两人就开始了一场关于“你刚才说了什么?”——“啊?我什么也没说呀?咯咯。”——“不,你明明说了的,还装!”的辩论争夺战。
紫鹃进来伺候黛玉起床的时候,辩论正激烈呢。两人闹着呢,看紫鹃进来了,于是就转变了辩论的焦点——
一个说,紫鹃,把你们的好茶沏碗我喝。
一个说,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罢。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紫鹃都是诸如此类的处境。还好,她是个聪明的姑娘,懂得拿捏得住分寸。知道什么时候该听黛玉的,什么时候不该听黛玉的。
3
不过,在另外的一些情形下,紫鹃也就只得由着烈性子的黛玉来发挥了。往往在那个时候,她就化身成了黛玉手里一根根暗刺,不轻不重地扎在宝玉那多情的心上。
比如有一次,黛玉、宝钗、宝玉三个人都在薛姨妈家。
下雪了,薛姨妈让宝玉喝点酒,驱寒。宝玉说喝凉的就好。宝钗说凉的对身体不好。于是宝玉就放下凉的酒,准备烫热了再喝。黛玉这小机灵鬼就在一旁看着,抿着嘴儿笑。
就在这时,送小手炉的雪雁来了,说:“紫鹃姐姐怕姑娘冷,叫我送来的。”
黛玉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了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呢?”
明着说雪雁,实际上则借力打牛。说的宝玉在一旁讪讪的,不知怎么就又得罪了林妹妹。
还有一次,因为种种曲折的原因,宝玉又狠狠地把黛玉得罪了。第二天,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去找黛玉玩,左一个好妹妹,右一个好妹妹迎上去。谁知道黛玉压根就没理他,黛玉是怎么表达自己的不满的呢——
黛玉便回头叫紫鹃:“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纱屉子;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一面说,一面又往外走。宝玉见他这样,还认作是昨日晌午的事,那知晚间的这件公案,还打恭作揖的。黛玉正眼儿也不看,各自出了院门,一直找别的姐妹去了。
像这种时候,恐怕也只有紫鹃能够理解,黛玉说那么多话究竟想要达到怎样的效果。那些话当然不单单是说给紫鹃听的,她是同时说给宝玉和紫鹃两个人听的。
说给宝玉的版本是:快滚吧,又惹人家生气,本姑娘现在可没心情搭理你!
说给紫鹃的版本是:紫鹃你去忙你的!不用招待眼前的这个不速之客,我正生他气呢!你去,快去,那么多事可以忙呢!不要理他就是了!
纵观整个大观园的丫鬟,能够跟黛玉配合打出这种高情商攻击的,除了紫鹃,恐怕找不出来第二个了。可怜的宝玉。
4
然而问题在于,闺蜜再怎么懂你,也不及对象懂你来的更实惠。可是,黛玉和宝玉这一对欢喜冤家,在年纪越来越大,感情越来越深的同时,矛盾却也不断地激化着。
而两人矛盾的焦点,最主要还是在于——他们两人除了空有一片真心之外,什么都没有——宝钗有金,湘云有麒麟,林妹妹空有一个无人知晓的木石前盟。
但是岁月不饶人,年龄在不知不觉中添上去,宝玉的婚事也逐渐开始有人提起了。林妹妹那里心急如焚,宝哥哥那里却反而四处留情。
终于有一天,两人的矛盾激化到一定程度,引发了第二次的“摔玉事件”。这件事的始末和真相,大概缩写如下:
黛玉:你去看你的戏吧,别来烦我。
宝玉:昨天张道士来给我提亲,本来我就烦躁着呢。你不替我分忧就算了,为什么还给我摆脸色?别人不懂我的心,难道连你也不懂我的心吗?算了算了,就当我白认识你了吧!
黛玉:呵呵!你白认识我了吗?我那里能够像人家有金的银的,好配的上你的呢?
宝玉:你这么说,是安心咒我天诛地灭?我昨天才起的誓,你今儿个就来重我,我就天诛地灭?心好累!
黛玉: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诛地灭!何苦来呢!哼!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拦了你的好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煞性子。
宝玉一听“好姻缘”三个字,便再也忍不住了,立时就要摔玉。
紫鹃就在一忙默默地看着,不知道心里会不会发出这样的感慨——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明明彼此深爱着对方,却还是狠狠地吵着架。
是谓相爱相杀。
5
和对象吵完架过后,黛玉冷静下来,也觉得后悔,但是又搁不下面子去主动向宝玉示好,于是就整天愁云惨淡,唉声叹气。而这些情形,又都被紫鹃看在眼里。
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紫鹃就出手了。
某天,黛玉又在唉声叹气的时候,只见紫鹃单刀直入,毫不铺垫,“论前儿的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别人不知宝玉的脾气,难道咱们也不知道?为那玉也不是闹了一遭两遭了。”
黛玉一惹就急,“呸!你倒来替人派我的不是。我怎么浮躁了?”
紫鹃接过话锋,继续批评,“好好儿的,为什么铰了那穗子?不是宝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儿,常要歪派他,才这么样。”
两人正说着话呢,听到门外有人叫门。
紫鹃仔细一听,这是宝玉的声音,想必是来赔不是来了。
黛玉双目一瞪,不许开门!
紫鹃不听,边走过去开门边笑着说,姑娘又不是了。这么热天毒日头地下,晒坏了他,如何使得呢!
门打开,果然是宝玉。紫鹃让他进来,笑着说,我只当宝二爷再不上我们的门了,谁知道这会子又来了。
宝玉尬笑,你们把极小的事倒说大了。好好的,为什么不来?我就死了,魂也要一日来一百遭。妹妹可大好了?
紫鹃偷笑,身上病好了,只是心里气还不大好。
宝玉会意,笑着走进来。
紫鹃悄悄退出。
这个时候的紫鹃,已经对两人的性情都了如指掌。随着和黛玉感情的日益加深,她现在不仅从丫鬟变成了闺蜜,更是从闺蜜变成了知心大姐。
紫鹃知高低,识进退,更重要的是,她有自己的主见。她此直言不讳地批评黛玉,而一向小性子黛玉竟然也不大生气。想必她心里也是雪亮,谁才是真正在为她着想的人。
6
但是,仅仅批评黛玉,还是不能够解紫鹃姑娘的心头之急。随着两人的矛盾越来越激化,林妹妹本来多病的身子更加柔弱,心急如焚的紫鹃决定要干一票大的。这一票,让她成功C位出道。
某年月日,宝玉又来看黛玉。黛玉午睡,紫鹃正在回廊上手里做针线。宝玉见她穿的又好看又单薄,便伸手向她身上抹了一抹,说道:“穿这样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时气又不好,你再病了,越发难了。”
紫鹃便严厉地说道:“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说着便起身,携了针线进别的房里去了。
紫鹃后面的两句话,应该是自己加上去的。
她不像大观园里别的女孩子,看到柔情似水的宝玉心都融化了。她是看到宝玉就来气,她本来就看不惯他这种四处留情的作风。宝玉留情留到紫鹃这,算他看错人了。
宝玉不想热脸贴了冷屁股,于是就自己一个人悄悄躲到桃花树下的石头上,手托着腮颊,坐着思考人生去了。
紫鹃回屋,想想宝玉如今的情形,又想想黛玉平时的哀愁,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她走到门外,挨着正在桃花树下黯然神伤的宝玉坐下。
宝玉:刚才面对面说话你还走开,这会又来挨着我坐了。哼。
紫鹃:你忘了?前几天,你们说那燕窝是怎么回事啊,我走进来听到一半,你们看赵姨娘进来就都不说话了。(顾左右而言他)
宝玉:事情是这样的。巴拉巴拉巴拉。所以老太太就跟林妹妹送燕窝来吃了。
紫鹃:我说呢,怎么老太太突然想起这边来。还是要多谢谢你啦!
宝玉:这要天天吃惯了,吃上三二年林妹妹就好了。(痴痴地笑)
紫鹃:在这里吃惯了,明年家去,那里有这闲钱吃这个?(剑光一闪。)
7
“谁家去?”宝玉心里一惊。
“你妹妹回苏州去。”紫鹃面不改色,脸不红气不喘。
“你又说白话。苏州虽是原籍,因没了姑母,无人照看,才接了来的。明年回去找谁?可见撒谎了。”可怜的宝玉继续挣扎。
冷酷的紫鹃砸下实锤——
紫鹃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你们贾家独是大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别人只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个再无人了不成?我们姑娘来时,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虽有叔伯,不如亲父母,故此接来住几年。大了该出阁时,自然要送还林家的。终不成林家女儿,在你贾家一世不成?林家虽贫到没饭吃,也是世代书香人家,断不肯将他家的人丢给亲戚,落人的耻笑。所以早则明年春,迟则秋天,这里纵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来接的了。前日夜里姑娘和我说了,叫我告诉你:将从前小时玩的东西,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点出来还他;他也将你送他的,打点在那里呢。”
宝玉听了,好似脑袋上一个个炸雷滚过,立时呆在那里。
紫鹃在旁冷静仔细地查看他的反应。这时,晴雯来了,说老太太找宝玉。紫鹃笑着跟晴雯打招呼,“他在这里问姑娘的病症,我告诉了他半天,他只不信,你倒拉他去罢。”
紫鹃说着,自己回去了。淡定从容,干净利索,像个真正的职业杀手。只是可怜了宝玉。
8
后面的事情,大家就都已经知道了。宝玉一下子被激成了个白痴:目光呆滞,一头热汗,满脸紫涨,口水直流。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
林之孝家的听说之后好心来看他,但是他一听见“林”字,就发起魔怔来,“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们来了,快打出去罢!”
贾母安慰,“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再没人来接他,你只管放心罢。”
宝玉继续发痴,“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了。”
一屋子人听到这,都想笑又忍住不敢笑。
一时,宝玉又看到屋里陈设的西洋船,又指着乱叫,那不是接他们来的船来了?湾在那里呢。贾母忙命拿下来。袭人忙拿下来,宝玉伸手要,袭人递过去。宝玉便掖在被中,笑道:“这可去不成了。”一面说,一面死拉着紫鹃不放。
晚上,宝玉渐渐清醒了过来。人们都散去的时候,他又悄悄拉住紫鹃问为什么唬他,还说的跟真的一模一样。
紫鹃就问他,“你真的不愿意让林妹妹回去吗?只怕是嘴里的话。你如今也大了,连亲也定下了,过二三年再娶了亲,你眼睛里还有谁了?”
宝玉说,人人只说我傻,你比我更傻。先是我发誓赌咒,砸这劳什子,你都没劝过吗?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再化成一股烟,一阵大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
一面说,一面又滚下泪来。紫鹃替他擦去眼泪,“你不用着急。这原是我心里着急,才来试你。”
宝玉不解,“你又着什么急?”
紫鹃笑,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偏他又和我极好,比他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我如今心里却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合家在这里,我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长;若去,又弃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说出这谎话来问你,谁知你就傻闹起来。
宝玉笑:原来是你愁这个,所以你是傻子。从此后,再别愁了。我告诉你一句打趸儿的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
9
紫鹃从宝玉那回潇湘馆的当晚,就跟黛玉两人进行了一场卧谈会。
紫鹃:宝玉的心倒实,听见咱们去,就这么病起来。
黛玉不语。
紫鹃: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这里就算好人家,别的都容易,最难得的是从小儿一处长大,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
黛玉啐道:你这几天还不乏,趁这会子不歇一歇,还嚼什么蛆?
紫鹃笑着说,“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又没个父母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
紫鹃继续说,“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要像姑娘这样的,有老太太一日好些,一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罢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
黛玉听了只是沉默,心里却忍不住隐隐作痛。她不是不明白紫鹃的苦心,可问题是绕了一圈又回到事情的原点:又没个父母兄弟,谁为她当家作主呢?她一个女孩儿家,总不能腆着脸跑到贾母那里,求着外祖母把她嫁给宝哥哥吧?
紫鹃心里再急,作为一个小丫鬟,她又能够怎样呢?
有一天,薛姨妈同宝钗来黛玉这里说笑。说话间谈起大观园里姑娘们的婚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打趣打到了林妹妹身上。
薛姨妈说,“我想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得那样,若要外头说去,老太太断不中意。不如把你林妹妹定给他,岂不四角俱全?”
一旁的紫鹃听到这话,连忙跑来笑着说,“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老太太说去?”毕竟还是小女孩,对老谋深算的薛姨妈发出这样的请求,岂不是典型的与虎谋皮么?
果然,紫鹃的话刚出口就被薛姨妈噎了回去,“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着姑娘出了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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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鹃的努力毕竟有限,黛玉的婚事也就这样一直拖着。宝玉那边隔三差五传来有关他婚事的真真假假的消息,每一则都足以让黛玉提心吊胆,晴转多云转阴雨。
黛玉的病越来越重,宝玉那边状况百出,潇湘馆也正在沦落到无人问津的地步。整个贾府仿佛成了一台被厄运附身的巨大机器,各个齿轮交错啮合,一桩桩不祥的事情接踵而至。
在紫鹃最为烦躁的那段日子里,在为黛玉的婚事操碎了心之后却又一筹莫展举步维艰的时候,她忍不住想,天下莫非只有一个宝玉?你也想他,我也想他。我们家的那一位,越发痴心起来了,看他的那个神情儿,是一定在宝玉身上的了。三番两次的病,可不是为着这个是什么?
她越想越心烦,最后只得告诉自己:我倒劝人不必瞎操心,我自己才是瞎操心呢!从今以后,我尽我的心伏侍姑娘,其馀的事全不管。
可是,当她不想管事的时候,事情偏偏主动找上了门。而且,这件事终于成为了压垮黛玉的最后一根稻草。
没错,那最终还是关于宝玉婚事的消息。
11
那天,黛玉精神稍好一些,准备出门。紫鹃回屋取手绢,黛玉先走,于是就看到了贾母屋里的傻大姐。
傻大姐在那呜呜地哭,嘴里还念叨着,我不过就说了一句“咱们明儿更热闹了,又是宝姑娘,又是宝二奶奶,这可怎么叫呢?”,我说错什么了吗?我也没走漏消息啊,为什么要打我?呜呜。
黛玉听呆了。
紫鹃拿完手帕回来,看见黛玉颜色雪白,身子晃晃荡荡的,眼睛也直直的,在那里东转西转,赶紧上去扶着,问,“姑娘,怎么又回去?是要往那里去?”
黛玉也只模糊听见,随口应道:“我问问宝玉去。”
快走到的时候,黛玉心里明白过来,回头看见紫鹃搀着自己,就站住,问她,“你作什么来的?”
紫鹃赔笑,“我找了绢子来了。头里见姑娘在桥那边呢,我赶着过去问姑娘,姑娘没理会。”
黛玉笑道:“我打量你来瞧宝二爷来了呢,不然,怎么往这里走呢?”
黛玉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诡异对话,让紫鹃越想越头皮发麻。正在发愣呢,黛玉已经直直地走到了宝玉房间去了。
紫鹃紧跟着进去,只见两个人面对面呆呆地坐在那里——宝玉在那里坐着,也不起来让坐,只瞅着黛玉嘻嘻的傻笑。黛玉自己坐下,却也瞅着宝玉笑。两个人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无推让,只管对着脸傻笑起来。
忽然听着黛玉说道:“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笑道:“我为林姑娘病了。”袭人、紫鹃两个吓得面目改色,连忙用言语来岔。两个却又不答言,仍旧傻笑起来。紫鹃赶紧催着黛玉回去休息,她说,“姑娘,回家去歇歇罢。”
黛玉道:“可不是,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儿了。”说着,便回身笑着出来了,仍旧不用丫头们搀扶,自己却走得比往常飞快。紫鹃、秋纹后面赶忙跟着走。
离门口不远,紫鹃道:“阿弥陀佛!可到了家了。”只这一句话没说完,只见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吐出来。
12
算起来,这竟然是宝玉和黛玉二人的最后一面了。许多年后,紫鹃每每回想起这一幕都禁不住心里泛起无尽的悲凉。
那个时候,她也终于意识到,黛玉说的那句话——“可不是,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儿了。”——的真正含义是什么。
黛玉的心,其实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死了。
可她还是发了疯似的劝黛玉,她说,宝玉肯定是要娶你的,只不过现在你们都病着。她说,等病好了,老太太就该给你们办事了。她说,姑娘别听瞎话,自己安心保重才好。
可她看得出来,黛玉肯定得到了什么消息,不然怎么会这么绝望。她看着黛玉,还是忍不住要劝,但劝着劝着,就把自己也劝出许多眼泪来
贾府里的上下人等,都不再来了,连一个问的人都没有。黛玉睁开眼,只有紫鹃一人,她因扎挣着向紫鹃说道:“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虽是老太太派你伏侍我,这几年,我拿你就当作我的亲妹妹……”
一言未了,又已是气喘吁吁。她让紫鹃把她的诗稿、题诗的绢子全部拿过来,她虚弱的拿着灯,一把火全烧了。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紫鹃去搬救兵。却发现贾母那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她恨不过,又去找宝玉,结果怡红院也是静悄悄的,门虚掩着,仍是一个人也没有。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小丫头套话,紫鹃才终于明白——“我这话只告诉姐姐,你可别告诉雪雁。他们上头吩咐了,连你们都不叫知道呢。就是今日夜里娶。那里是在这里?老爷派琏二爷另收拾了房子了。”
紫鹃一面哭,一面走,呜呜咽咽回到潇湘馆。
13
紫鹃已经记不清黛玉走的那天是怎样的情形了。
她只是知道她叫人去请了李纨过来帮忙,李纨是寡妇,要回避宝玉的婚礼。她哭啊哭,除了伤心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是李纨在旁边骂她,傻丫头,这是什么时候,且只顾哭你的?林姑娘的衣衾,还不拿出来给他换上,还等多早晚呢?难道他个女孩儿家,你还叫他赤身露体,精着来,光着去吗?
她记得她忍痛和李纨一起给黛玉换了衣服,她记得她们还听到了呜呜咽咽的敲锣打鼓的唢呐声,她还记得黛玉的最后一句话是,宝玉你好,你好……
她还记得——她当然要记得——最后贾府是有人来了,但不是来看黛玉的,而是来借她的——他们要把她借过去用用,让她帮着扶着新娘——那样宝玉就会以为新娘就是黛玉了。
而真正的黛玉就在不久前,才刚刚咽气,多么讽刺啊!
她不干,她愤怒,她吼叫,她大哭,她喊道,“林奶奶,你先请罢!等着人死了,我们自然是出去的,那里用这么……”
……
关于那天的事,宝玉后来曾无数次地求着她说。她每回想一次,就痛苦一次,那些记忆也就丢掉一点,直到最后,所有的一切都变成支离破碎的凌乱的印象了。
她不愿意再见到宝玉,也不知道继续留在贾府还有什么意义。诺大的贾府,竟然容不下一份干干净净的爱情,容不下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儿。这世界上,哪里还有干净的地方呢?
所以惜春出家的时候,人问,有没有愿意跟着伺候小姐的?她站出来,说,我去吧。那样子毅然而决绝。
彼时,已经大悟的宝玉就在旁边,只听他念声:“阿弥陀佛!难得,难得!不料你倒先好了。”
就这样,在黛玉之前,并无紫鹃,在黛玉之后,也再无紫鹃。
《石头记》只说绛珠仙草下凡,是为了还泪,报上一世神瑛侍者的浇灌之恩。只不过,在那生长着绛珠仙草的西灵河岸,三生石畔,是否也同样盛开着一片片灿烂的紫鹃,却被这顽石忘记提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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