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地震

梦中的地震

他又做了这梦。莫名的窘迫。往日的，某个令人担忧的瞬间，突然回到他的脑中。他像个玩偶一样被施了定身术，扔在了这梦境里。这梦如此历历可见，他自己都感到诧异了。头顶的太阳很亮，令其他景象昏黑。一片片叶子挂在半空，像用细线挂在舞台天花板上的小道具。他能感到当时手指搓着裤子的边缝时柔软的质感。还有站立时身体重量全在左脚时，拐杖似的支在那里的感觉。如果此时对着空气张开双臂，一定像个稻草人，他想。可是他一动不能动。他是用一种余光似的，梦中独有的视角来观察梦中每一件事物的。他甚至能看到自己。时间在流逝，可是过往的每一瞬间，都已被映在幻灯片上，放在某个地方等着被翻阅，这梦便是其中的一片。连他当时没感受到的细微感，却在他的回忆的梦里被发现了。

只有自己知道这些感觉，他想。只有自己有这独特的视角。只有他拥有属于自己的，对那个瞬间里所有事物的独特的感觉。他像个幽灵一样禁锢在梦中自己的身上，看着恰巧在那个瞬间的人。有人在笑。嘴唇的生硬的扭曲和嘴中的牙齿都比现实中看的清楚，这人也许很高兴。也有人似乎很无聊，因为这人在打哈欠，手放在嘴前，疲倦的双眼正注视着手掌中的褶皱。看来，和他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感觉。看来，他当时有别人无法理解的忧伤。从某方面来说，一个人永远也无法了解另一个人，他想。

每次入睡，便是进入此梦之时。每当困意来袭，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再睁开眼时，眼前已满是漂浮的落叶。他便对着漫天的叶子沉思。是谁？是谁在掌管着人间的幻梦？为何有人竟会在梦中悲哭？为何那睡梦中的人却嘴角带笑？为何有人梦中的四月飞雪漫天？为何有人梦中的雪原鲜花盛开？那又为何他自己的梦却稀松平常，只不过是旧日的重温？

这梦就像一幅静物画，他被融入画中的背景。他身体动弹不得，便静静地站着，静静的看着，静静的欣赏着，静静的想着，静静的等待着。

在一个仲夏的夜晚，他伴着窗外行道树树叶的沙沙声进入梦乡。就在他睁开眼睛，开始站着回忆今日时，头上的叶子们忽然掉落。好像看不见的丝线一齐被切断，叶子们一起沿着顺时针边旋转边下落，越转越快，最终变成了绿色的圆盘。在落地的刹那，它们也确实发出了玉环般清脆的声音，劈劈啪啪响成一团，只留下满地的绿色的碎片。在叶子下落的同时，远处的天空也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开始出现了一道裂缝，裂缝里黑洞洞的。这一道裂缝又分为无数道向四周延展，像闪电一样的疯狂的快速扭曲着行进，撕碎了天空，撕碎了空气，撕碎了他的脸。他却不觉疼痛，依旧看着像积木一样随着这个世界散架的自己。就像他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镜子突然被人打破了的感觉。

这是今夜他第二次睁开眼睛。只隐约看到了被黑暗笼罩着的天花板。他感觉自己好像在摇篮里，慢慢摇晃。又觉得是像睡在漂浮在海面的船上。随着意识渐渐清晰，他听到了一个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这声音和梦中那种嘎吱嘎吱的声音很像。他费力的想了想，觉得是砖与砖的裂缝中的声音。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他的血液像凝固住了一样，全身僵硬，喊不出声，脖子都不敢扭一下。如果曾有人刚从电影院看完电影出来，脸上带着奇异的微笑，脑中还萦绕着片尾曲，突然看见一只枪口对准着自己时的感觉应该就是这样。世界与世界在碰撞，正好站在二者之间时，这是多么壮丽的美呀！他此时只能祈求上天。求求你，如果让我死的话，就让我死在这美丽的瞬间吧！用头上的砖石给我个痛快吧！千万别让我被埋在废墟之下，千万别让我的身体被折成奇怪的形状，千万别让我在黑暗的地下因为喊叫而精疲力竭，千万别让我再忍受挣扎几个日夜，千万别用希望将我折磨至死啊！

他没有被埋在地下，也没有被砖石砸死。上帝似乎只想开个玩笑。随着鬼魅般的声音消散，困意再次来袭，他又闭上沉重的眼皮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切如常，但他再也没作过那个落叶的梦。

他没死，但梦中的他似乎已经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