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说老人不能等,25岁的我懒得明白,26岁的我明白得太迟,连外公醒着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人总是这样,在懂得的时候却已失去,拥有的时候却不去珍惜,最后想重新拾起的时候却没有能力。因为他已经离你而去,不是他抛弃了你而是你无意中遗忘了他。
在我11岁时起举家搬到广州到18岁读大学这七年里,我渐渐熟悉广州这个陌生的城市,渐渐地错把广州当作故乡,也将错就错地把归属感种在了这里。记得初来乍到时,还因为想念,每天必定往外公家打不下十通的电话,还闹着想回去。
也许是因为时间,也许是因为距离,我一年一岁地长大,电话也一天一点地减少,最后竟半年连一通电话也懒得打,只在每次过年才和父母回去一趟。每每这时,外公总是蜷缩在门口,只有脖子伸得长长,着急地盯着外面,而旁边搁着小桌,桌上放着卤锅,锅里煮着卤肉,冒着的水汽是时间的大门,打开了大门我看到了那个外公陪我一起度过的童年。
上幼儿园的时候,父母工作忙,把我寄养在外公家,外公也乐得抱孙子,便代理起我父母的角色。外公是一个干瘦的老人,因为小时候父母双亡,受了太多苦,所以年纪轻轻的时候就已是满头白发,白发白得发亮,夜晚在白炽灯的照耀下,宛若月华,于是这记录着外公坎坷人生的白发便成为我脑海里对于外公最鲜明的记忆点。
我的故乡是潮州,潮州人喜欢吃卤水,外公是这样,我也这般。爷孙俩干脆就在客厅架起折叠桌,放上一口卤锅,有事没事吃一口。锅的热气往外冒,卤水上泛着薄薄的油光,在文火的酝酿下,大料、香叶、花椒和草果的味道融合在一块,再慢慢地钻进纹理分明的五花肉和挂着白脂的鹅肠里,捞出来的时候,轻轻咬下一口,封在肉里的汁水涌进嘴里,然后趁着满口的卤香,扒进几口白饭,一瞬间什么剪纸作业、画画作业全给抛到脑后,眼里嘴里脑里除了卤水已容不下其他的东西。冬天的时候,我还常常把手放在锅上的水蒸汽取暖,然后用暖暖的手吃暖暖的肉。
吃卤水是件需要等待的事情,这本是恼人的,却成了爷孙俩最快乐的事情。我们就在桌子空白的地方,铺上一张棋盘,杀起了象棋。下腻的时候,外公就给我讲起过去的故事,把我带进过去的时光。
时钟滴答滴答,时光静静流淌,流淌至今,也流失了过去。流水把山石打磨成雨花石的同时,时间也把我从小屁孩催磨成男人,却把外公慢慢催老,带进了土里。
去年过年,和父母回了一趟家,外公依旧架着卤锅等着我们。唯一不同的是,外公本来枯瘦的身子变得更枯瘦,而银白色的头发多了几抹夕阳般的泛黄,因为太瘦,远远看去竟不如卤锅醒眼了。
外公很老了,牙齿掉得一个不剩,连话也说不清楚了。见到我们来,马上招呼我过去,给我夹了一块大大的卤鹅血,我想推脱,因为两年前外公的味觉失灵,做出来的菜肴不仅不如以前,甚至难以下咽,可是看着老人期待的眼光,我豁出去咬了一大口,然后一个劲地点头说好吃,果不其然,一会儿海水般的咸味一下子在嘴里蔓延开,我别过脸,皱眉头,张嘴巴试图去减轻嘴里的咸味,外公以为我很喜欢吃,一筷子,两筷子地把肉往我碗里夹。我吃着盐巴一样的卤水,嘴里咸得发苦,心里更是难过,鼻子没来由地一阵发酸,眼底隐热,只是忍着不让液体流出。
爸在广州生意忙,所以我们匆匆忙忙地在那吃完饭,又马不停蹄地用了一天的时间给其他的亲戚拜了年,然后又像不停息的马达一路疾驶返回广州,与其说是过年,更像是应付任务。临行前,外公来到楼下送别我们,还塞给我一袋做好的卤水。车子引擎发动后,外公就呆站在原处目送着我们离开,我忍不住回头,看着那枯瘦的身影和黄白相间的头发在渐行渐远中缩成一个小黑点,然后像夕阳般沉入了地平线。
像前几年过完春节离开故乡告别外公一样,这次也是一次非常普通的道别。普通得像白开水,以至于我竟没有意识到这是我最后一次与外公的见面。也像以往一样,462公里的距离和1年的时光慢慢地擦去我对外公的不舍与愧疚,就这样,在每天不断循环的忙碌工作中,外公早被我放置在内心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今年过年,妈让我回去,我没有回去。因为我在忙着写市场方案,忙着和高中同学的聚会,忙着和时间追逐,我用时间来追赶时间,讽刺的是最后竟没有抓住最珍贵的时间。3月1日,舅舅来了电话,我听到妈妈一阵尖叫和电话筒掉落砸地的声音,然后就是长长的“嘟嘟———”“怎么回事”,“外公脑梗进了抢救室”爸话音刚落,我头脑仿佛故障,一片空白,待我回过神时,才意识到胸前的领口已然湿了一片。
我立即请了假回去,可惜还是晚了。
也许是因为我过年时连好好地打一通电话的时间都吝啬给他,所以上天惩罚了我,让我只能见到冰冷的外公,让我只能以最愧疚的方式来怀念他。
3月4日,天有点灰,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一动不动。这一天是清理遗物的日子。
我挑了外公床底下的两口卤锅,一口铁的,另一口是砂锅。铁的那口锅底已被煮穿了,砂锅也许用的时间长,就连外面也变成了黑色。在拿出卤锅的时候,看到床底还有一大袋东西,好奇心让我把它也拉出来。这是一个大袋子,里面装着许多的小袋子,每个小袋子都一样大,上面贴着标签,依次写着八角、陈香、花椒、草果........。“这是什么”“你不知道吗”大姨说,“你外公血压高,不能吃卤水,就等着每年春节你回来给你做顿卤水吃。”我呆呆地盯着标签上的铅笔字,字体歪歪扭扭却异常扎眼。难受至极,我用手背往眼眶一抹,竟都是眼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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