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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喇叭的媳妇儿从外地来盘山林场时,让我们这些人,很是惊诧。
对于女人,我们只知道这个人好不好看,招不招人喜欢。但自从看见了张大喇叭的媳妇儿,我们知道了这个世界上的女人,除了好看外,还有一种叫做气质的东西。
那天,我们营林队在山里使劲的干着活,争取早一点把汽车装满木头,好让张大喇叭坐着汽车下山到林业局;他接到了媳妇儿来的电话,说今天中午时就坐火车到局里,让他去接一下。老五急匆匆,气喘吁吁,顾头不顾腚的来回奔跑着,一个脚滑,跪在地上,石头把他的膝盖磕破。渗出血迹来。老二呵斥他:“瞧你那熊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媳妇儿来了呢!”老二嘴上呵斥着,手上却紧忙乎着,自己把一根细些的木头扛到车上。
我们把木头装满汽车后,看着张大喇叭脱去油渍斑斑的工作服,换上一身干净整洁的新衣服,把工作服塞到我手里后,喜气洋洋的跟着汽车下山了。
我们都替他感到高兴。
我们收工回到林场时,在林场停车的地方,正看到张大喇叭扛着个袋子,手上拎着包裹,从另一辆车上下来。我们的目光,全看向他身边的女人。张大喇叭的媳妇儿穿着件白蓝相间格式的衬衫,蓝色的裤子,胳膊上搭着件浅棕色的风衣,脸色带着一抹洁净的笑意。怎么说呢?可以说她是我见过最会穿衣搭配的人,让全身上下每一寸衣服和裤子都和身体完美的契合在一起。这种感觉,很像在满山遍野的杜鹃花儿中看到一束光彩夺目的山菊,出现在一个不属于她的地方。
接下来的半年多时间里,张大喇叭的喇叭声,总是充满了欢快、愉悦,让我们这些人也受到了感染,感受着他的喜悦。但这种喜悦中却有一种隐忧,盘桓在我心头。这种隐忧只有我自己一个人知道,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起过;这样的环境,是不适合山菊的存在。
在我调离盘山林场,离开这里的时候,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想一个人悄悄的离开。离开这里,我有一种灰溜溜的感觉,就像一个逃兵,逃离了战场的感觉。这让我惭愧。
第一个逃离这里的,就是张大喇叭的媳妇儿。
后来我想,我对她的第一面感觉是正确的,她并不适合这片山林。不适合这里的枯寂,不适合这里的寒冷。
张大喇叭肯定也有这种感觉。有一次他找到我,让我帮他找一种不同粗细的钢丝。我问他要做什么时,他没有说,只是比划着要让我找什么样的钢丝。我凑齐了他要是钢丝后,给他送过去,才明白他的心思;他用桦木板做了个琴托,再用我找来的钢丝,当成琴弦,做成了一个既可以称为“筝”,又可以称为“琵琶”,也可以称为“七弦琴”的“四不像”。
我跟着他一起调试琴弦,校正音律,一遍遍的矫正。他媳妇儿在一旁饶有兴致的观看。
这是一件很费力的工作,我需要不停的去找他需要的钢丝,一遍遍的试音。第五天的时候,我拿着刚找来的钢丝,来到他家的时候,他对我摆摆手,示意让我先坐下来。然后他用个拨片弹奏起来。我惊奇的听到,《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这首曲子,就奇迹般的从“四不像”上流水一般的显现出来。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我看到在这架“琴”上的桦木板上,用纸条贴着每个音阶的位置,我照着纸条上的123数字拨弄三下,哆来咪三个音调清晰的蹦出来。
从此,夜晚清静时候,常常能听到琴声传出来,在空寂的林场上空回荡着。只是弹琴的手法很是笨拙,音与音之间相隔的太长,弄得我们听的人,闹心巴拉的。我知道,这是张大喇叭的媳妇在练习弹琴。渐渐的,弹琴的手法越来越熟练,十余天后,那首《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终于连贯起来,能让我们大家听到完整的一首曲子。
有一晚,月亮水洗般的明亮,照得山间的林木都可以看得清楚。张大喇叭吹着喇叭,他媳妇儿弹奏着“四不像”,竟也配合的相得益彰,让月光和这千里沉湖般的山林里,有了不一样的韵味。
只是这样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渐渐的,弹奏“四不像”的琴声少了,只有张大喇叭的喇叭声,执拗的在夜里熨帖着我们的心。我去他们家时,见到“四不像”放置在屋里的角落里,上面已经有了灰迹。
老二结婚后的第二个月,张大喇叭的邻居,听到了他们两口子儿传来了争吵声。就像这世界上的所有事情一样,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张大喇叭的喇叭声,响起的次数明显少了,也没有了往日的欢快。“嘀嘀呜呜”的,很像一个人的愁闷无语。整个盘山林场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却也无可奈何。
那天早晨,张大喇叭陪着媳妇儿一起去局里。上工去的我们,看着他们两口子坐上去往局里的汽车,谁都以为他们只是去局里购买生活物品,不知道他们此番前去,是办理离婚手续的。当时的我们,只觉得张大喇叭的神色有些低沉,而他媳妇儿的穿着有些太正式了。直到当天下午,张大喇叭一个人回来,失魂落魄般的,我们才得知,他们是去办理离婚手续,并且他媳妇儿在办完手续后,没有回到盘山林场,直接坐火车离开了这片山林。
我想,肯定是张大喇叭孤身一人回到家里后,就把那个心爱的喇叭掼到了地上,很可能还会踩上一脚,在喇叭上留下一道印痕。我不知道他是在怎样的心境下,又修复好了喇叭。那一定是心痛的,哀伤的,只是心还未死,否则一定会把喇叭扔进火炉中,让它万劫不复。在夜色来临时,喇叭声再次响了起来。
我想,那一晚,会有很多人,像我一样,眼角里噙着泪,听着哀伤欲绝的喇叭声。那晚的喇叭声,让我对这种乐器有了更新的认识;它能把一个人的哀伤,用声音传递出来。传递得这般真切,让听的人也感同身受的,除了它,没有第二种乐器可以和它相比。它的声音,是从吹奏的人心里发出,没有折扣的传到听者心里。我看到,老大、老四和老五,都在沉闷的低着头,像我一样,生怕别人看到自己眼角的泪水。
听了三年张大喇叭的喇叭声,每次我都希望他能吹奏的时间长一些,再长一些,让我沉浸在一种幻象中整理自己的心事。但这次是第一次。我第一次想要跑到他身前,告诉他不要吹了,不要用这种犹如砂砾撒在心上,时刻磨砺着的感觉。就在我下定决心准备付诸实施时,喇叭声突然停息了。整个世界顿时变得空空荡荡。
我们几人相互间看了看,眼里有着狐疑,也有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这种空荡并没有弥漫多久,就在我们准备躺下休息时,猛然的一声喇叭声,再次惊醒了夜空,而后就是一连串的急促高亢音调,让夜空上的星星抖动起来。我一时惊呆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首曲子的起调我很熟悉,这不就是那首欢快的、用来婚礼上吹奏的《喜相逢》嘛!
屋子里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懵了。片刻后,老大突然猛的一拍大腿,连连说道:“糟了!糟了!张大喇叭这是疯了,这是精神失常了!”
老大的话,提醒了我们,也只有这个解释,能诠释眼下的变故。是啊!极度的哀伤,很容易让人心智迷糊,失去本性。我再也按捺不住,下床就向外走,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张大喇叭变成神志的人,我要前去唤醒他。
只是我刚要推门时,老大喝住了我:“回来!”
老大说:“你去起不了任何的作用,很可能还会起反作用。”
我说:“那我们就眼睁睁的看着他走火入魔?”
老大说:“这是他自己的一道坎,就让他自己去渡吧!我们都没有办法,帮不上任何的忙。”
那一夜,我心惊胆战,听着原本欢快的曲子变得面目狰狞。直到夜半时分,那欢快的曲子才停止了它的折磨,留下忐忑不安的我们。那夜我昏昏睡去,在梦境里看见张大喇叭蓬头垢面的蹲在墙角里,看见我只是“嘻嘻”傻笑着,用喇叭掘着地上的土砾。他彻底的疯了。
我被自己的梦境吓住了。醒来后还在心有余悸。不晓得梦境和现实有多大的差别。来到食堂打饭时,我多打了一份,拿着去了张大喇叭家。
看到他时,他正在把做好的饭菜向桌子上摆。听到推门声,他看向我。眼神中没有出现我预想的癫疯,反而是平静。只是面容相比于昨日,明显苍老了很多。
我俩坐在一起吃饭,谁也没有说话。快吃完时,我说:“今个进山就别去了,我给你请假。”
他停住收拾碗筷的手,沉静了片刻,嘴角渗出一丝很难看的笑意。说:“用不着的。我想明白了,一个人不能用自己的活法去要求另一个人。那样,太自私了。”
他的话,驱散去我心头满天的乌云,看见豁亮亮的大太阳挂在蓝天上。老大说的对,他自己的心坎,需要他自己来渡。
我很高兴,他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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