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的夕阳斜斜地照射在村口那一溜矮矮的土墙上,瘦瘦的身形肩扛一把锄头慢慢地向我走来,是在田间劳作一个下午的一位农人。越走越近了,农人突然弯下腰去,捡起了路边的一片纸。没错了,这是我如假包换的爸爸。举目全村,除了爸爸,还有谁会在赤脚耙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忙碌后,关注地上小小一片纸?
还在我刚刚懂事的时候,我就发现了爸爸的与众不同。
爸爸是全村抽烟抽得最凶的农民,基本上从起床开始到入眠,便烟不离手了。倒不是说别人不抽烟,只是爸爸抽烟时做的事跟其他人很不一样。别人抽烟时或谈天说地,或插科打诨开开黄腔,或坑爹骂娘,或见缝插针打打孩子,总之很精彩;只有爸爸,抽着烟时,永远在思考:或者翻着村图书馆借的《三国演义》,或者紧锁眉头、冥思苦想着从我的数学试卷上看到的一道附加题,甚至还有可能正看着先前从田间地头回来的路上刚捡来的那片纸上的字。
爸爸在农闲时,也会被人叫去打胡牌。所有打牌搓麻的地方我都很讨厌,觉得那是不务正业的人才会去待着的地方,所以我从不涉足。但如果到饭点时爸爸还未回家,我便会目标明确直奔那几户常年有人打牌的人家。烟雾缭绕之中,我一眼便能锁定爸爸的位置——当然是那烟雾最浓处。我站在门口拧着眉毛叫:“吃饭了,爸爸!”爸爸浑然未觉。我只好往门里走了一步,直着脖子、瞪着眼睛喊:“爸爸,吃饭了!”爸爸恍若未闻。我又往里走了一步,喊声里已经带上了快压抑不住的对这个乌烟瘴气之地的厌恶:“爸爸,妈妈让我来喊你吃饭!”同桌的人捅捅爸爸的胳膊:“你女儿来了。”爸爸这才如梦方醒般看了我一眼,这穿越袅袅烟雾的一眼,我看到了学霸之魂——爸爸哪里是在打牌,爸爸明明是在攻克一道奥赛附加题:爸爸严肃的表情,紧紧抿成“一”字的嘴唇,还有那我太熟悉的只有在思索难题时才会有的眼神,这一切都表明爸爸的大脑正在高速运转,他一定正在全神贯注地计算着已落地的都是哪些牌,场上其他玩家手中又剩下了什么牌。所以难怪,他会对我一遍遍的呼唤置若罔闻。
爸爸极爱看书,他对书的痴迷,不仅村里其他农民比不上,据我所知,一般的知识分子也根本不能与爸爸匹敌。说一件我印象特别深刻的事。弟弟刚出生那阵子,爸爸为了方便照顾妈妈,就在大床旁边支了一张小床。爸爸手里捧着书,秒入书中的世界,新生的儿子与刚生产完的老婆瞬间都成了浮云。妈妈千呼万唤,爸爸呆若木鸡。烦躁的妈妈一把拉掉了电灯——从前的白炽灯,开关由一根接到床头的灯绳控制。爸爸这时的反应速度却快得惊人,他一把又拉亮了灯。妈妈本以为重新拉亮灯的爸爸肯定会中断让他爱不释手的书,先看看妈妈有什么要求,但是不,爸爸只是重新一头扎进书里。愤怒的妈妈又一把拉掉电灯,爸爸以光速重新拉亮电灯。直到灯绳不知在谁的手里扯断,爸爸才能从书里走出来,问已经没了脾气、哭笑不得的妈妈:“怎么了?”我想我对书的痴迷和看书时的专注应该都是从爸爸这里一脉相承而来的。
爸爸很有学霸必备的变态的耐心,这在我们村里跟我同龄的孩子们的农民爸爸们身上是绝对看不到的。我从读小学开始,学数学便缺根弦。一、二年级还好,到了三年级,应用题一出现,我就开始了边做题边哭泣的苦难征程。但是再哭,我从来没有想过放弃数学,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我是一个在学习上极度自觉的好孩子;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有爸爸的无敌耐心陪伴着我。爸爸每晚自己出题,为我一遍又一遍分析解题思路。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有一种类型题:某厂原计划每天生产1000个某产品,现在要生产20000个某产品,需要几天完成?后来该厂提高了生产效率,每天能生产2000个某产品,问:能提前几天完成生产任务?我能算出原计划需要几天完成,也能算出提高生产效率以后需要几天完成,但我永远都不知道最后一步“提前几天”是怎么做出来的。现在回忆起来,我都被自己当初的蠢笨气笑了。爸爸每天出同类型的题目给我做,为了让我顺利过关,爸爸甚至绞尽脑汁为我编口诀,可惜口诀我已经遗忘在了过去。
爸爸对书籍有一种近乎膜拜的虔诚,相较于村里其他农民几乎不看书的常态,爸爸简直是一个异类。爸爸不仅每次看书前都要很认真地洗手,而且还把他的爱书之魂辐射到了我的学习用书上。我小时候写字有一个毛病,写着写着,右手手肘就会压到书页的角上。我的每一本书的书角都是卷着的,爸爸每天不厌其烦地为我把一页页书角捋平,压实,而且从来不曾责怪我一句,爸爸每天都是微笑着为我重复着这一切。
爸爸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自己的学生时代,但我还是从别人那里听说了很多关于爸爸的青春往事。
邻居阿苏奶奶的大儿子、大儿媳(我叫她桂仙姆妈)跟爸爸都是从初中到高一时的同班同学。桂仙姆妈是妇保院的护士长,她只要碰到我,就会拉住我,跟我聊天,说起我爸爸:“你爸爸的成绩一直都是全区最好的,从来没有跌出前二……你爸爸最差的成绩就是全区第二名……你爸爸写作文很牛的,每篇作文老师都要当范文在课堂上念,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你爸爸写的一篇《吃西瓜》的作文,我们当时都听得直流口水呢……你爸爸数学好到老师都怕,老师不会做的题目你爸爸都会,有一次老师上新课,你爸爸居然听出老师讲得不对,还跟老师在课堂上讨论了整整一节课呢……你爸爸最怕的课是俄文课,他说一看到俄文老师走进来就头痛,但是你爸爸俄文考试成绩却也很好,真是气人……”
每次桂仙姆妈拉住我聊天的结束语永不变更:“唉,可惜了……真是可惜了……你爸爸可惜了……要不是文革……后来恢复高考制度,我们好多同学相约一起去复习,可是你爸爸不肯去了……我们好几个老师还专门跑到你家,叫你爸爸去复习参加高考呢,可是没有叫成功……唉,可惜啊……”
在桂仙姆妈的描述中,爸爸果然是一个真正的学霸无疑了。如此,爸爸所有不同于村里其他农民的地方就都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了。
想起爸爸对书籍的虔诚,我想也许爸爸不仅仅是在看书,这应该更是他曾经学霸习惯的延续吧;
想起爸爸一次次为我捋平书角,我想也许爸爸的眼前浮现的是自己坐在课堂里的往事一幕幕吧;
想起爸爸为我编的解题口诀,我想也许爸爸一定还能记得自己的学生时代与数学老师的课堂论剑吧;
……
爸爸错过了他本来可以以学霸的身份获得的也许截然不同的人生。可是,爸爸从来不曾在我们面前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遗憾。
爸爸这一辈子,都是一个脚踏实地的农民。
爸爸这一辈子,都是一个虽然唠叨但却懂得疼爱妻子的丈夫。
爸爸这一辈子,都是一个为了孩子甘愿付出一切的父亲。
爸爸错过了一些别人觉得他也许本来可以拥有的东西,但他珍惜着自己真正拥有的生活。爸爸在自己选择的人生道路上,勇敢前行,从来不曾回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