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得意须尽欢”，但我并不得意。
那日做了个梦，梦里，早已没了累赘身体的束缚。能飞，能跃，好不痛快。一夜之间便飞渡了月光映照下的镜湖。我就如那湖面上的波影，一阵微风便送我又去到剡溪。我这是要去找谢公灵运曾经的足迹呀。你看，谢公游山时的木屐此刻就穿在我的脚上，我穿着它要去攀登直入云霄的天梯。脚步还没有迈开，我又想起了谢公来。
那些日喝酒时听那吴越之人聊起了太姥山。夜里便入了梦。
还山，是玄宗给我一个不可违抗的指令。
还山，这只是我的一个梦。
曾经“历抵卿相”，真是要从内心笑话一下自己是不是过于天真。当初与宰相许圉师的孙女结为夫妻，自也有爱情，但原以为以许家背景对仕途大有裨益，哪知道“酒隐安陆，蹉跎十年”，直到许氏离世，我又得自由身，重回江湖。
若谢公在，我真想把我这失意人生斟满一杯酒，找他干下。但谢公真的能懂吗？毕竟我曾“十谒朱门九不开”，而谢公从未如我这般艰难。
《唐六典》明文规定：工商之家不得入仕。我那从商的父亲，大抵在出生时，就知晓科举之路早已对我关闭。但“待吾尽节报明主，然后相携卧白云”的人生理想在胸，我自然不会这么容易认命。
陈子昂也如我这般狂过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有我们才懂，即便我们这如尘埃般的生命在人世浮沉，不时还被那风浪打到翻滚，却也从未屈服和放弃过。
两年前元丹丘托人从京城提前捐来书信，说他已在玄宗帝面前推荐了我，很快皇帝的御史就会快马到任城（山东）宣召。那书信简简单单几句，捧在手上，似有千金重，真怕一开心就吹飞了它。我已经42岁了，曾经“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篙人！”，这次我终于可以再入朝堂，与天下英豪权贵共议天下事。
【 唐 李白 《上阳台帖》 】卷，纸本，28.5×38.1cm，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帖书5行，共25字。释文：“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可穷。十八日，上阳台书，太白。”
此贴为李白所书自咏四言诗，是李白传世的唯一书迹。其落笔天纵，收笔处一放开锋。引首清高宗弘历楷书题“青蓮逸翰”四字。
才行至半山腰，树影间红彤彤的太阳已经若隐若现了。渐渐，那光芒没有任何物质可以将其遮盖掩饰，它刺入我的眼里，我穿着谢公的木屐攀到山顶，天鸡已啼鸣。无数山岩重叠，道路曲折回旋，刚才一路向上的方向没了。我流连于山顶奇花异石，倚着山岩，不觉天已经黑了。
曾经声称御前“佐佑王化，润色鸿业”。但实则不过一些侍奉皇帝的琐碎小事。玄宗赐袍、御手调羹、力士脱靴、贵妃捧砚、醉写吓蛮书等蔑视帝王权贵的事，聊博一哂，不过解颐。
再次从长安离开，转眼又两年。皇帝老儿赐的金子，沉甸甸地，当时随从一言不发跟在身后接过那赏赐，我的心却空荡荡地。又要离长安了。追捧我的人，从京城的酒楼能排队到城门口。两年前，皇帝老儿是因为这“光芒”将我召进宫为他点缀太平吗？我原以为我是这个时代向前那匹马车的车轴，谁知，不过是他人华盖顶上那朵绣工精致的祥云。
“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坐令鼻息吹虹霓。”（《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原来我所追求的不过这般丑陋。而那被贬官员何其不幸，怎可不为其鼓与呼，“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我并不是试图去对抗。这只是我之本心，我理应遵循着它，不违背。其实我应该想到张九龄罢相之后，朝堂之上并没有贤臣的位置。
天渐渐黑了。刚才还可人可靠的岩石山涧，发出熊一般的怒吼，像龙在长鸣，使幽静的树林战栗使层层山岩震惊。乌云黑沉沉啊要下雨了，水波荡漾升起阵阵烟雾。闪电迅雷，使山峦崩裂。天地乾坤扭转，仙府的石门，轰隆一声就出现在我眼前了。仙府的门从中间打开了，洞中蔚蓝的天空广阔无际，看不到尽头，日月的光辉照耀着金银筑成的宫殿。云中的神仙用彩虹做衣裳，把清风当作马，一个接一个地下来了；老虎弹奏着琴瑟，鸾鸟驾着车，我一直寻的仙啊，就这般出现了。 但却是如麻地成群结队着向我奔来，又从我身边闪过。
在京三年，我也去求见了一些达官贵人，希望对自己有所帮助，其中包括当时宰相张说的儿子张垍，但张垍对我很是冷淡。我始终徘徊魏阙之下，不得其门而入。“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我也曾想过要不要像前朝的摩诘（王维号）学习，隐退山林。“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但我还未如王受过重用，一展拳脚。“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姜太公在磻溪钓鱼，周文王外出打猎遇见了他，请他去帮助治理国家。商代伊尹曾经梦见乘舟经过日月旁，不久他就收到汤的聘书。我是否也能有这样的幸运，被贵人提携引荐呢？
（传）唐 王维 江干雪霁图卷 现藏于日本
算了，不说也罢。不如邀明月喝下这一杯，明日散发弄扁舟。去往天地里，山水间。山还在，云还在，月还在，梦也还在。
我知人生在世几多不称意，但如我这样的才能，必能再入长安城一展抱负。千金的裘皮大衣、价值连城地宝马，你看我从不节制地挥霍花销掉的钱财，不是也仍旧有财傍身，有酒可醉。“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我从未放弃回到长安，我不停赶路，不断给各地官员上书，我广交英豪，我们称兄道弟，我们在宴席上喝的酩酊大醉，一时兴起赋诗一首。我年轻时，如此；直至暮年，仍如此。我得知永王李璘率军经营长江流域，我以为机会降临，于是投奔李璘，试图建功立业，这次差点要了我的命。永王与自己的哥哥唐肃宗（李亨）夺帝，永王不敌因“叛乱”全军覆没。我知此次站错，前往自首入狱，幸亏得御史中丞宋若思为我开脱，才救下我一命，将我发配到夜郎。才华之泉未曾干枯，求仕之心就当不灭。当听说太尉李光弼出征东南，我再次前去“请缨”投身军幕。就在此时，我才意识到我已到花甲，“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那些年少壮年喝下的酒，做过的梦，立下的志，时间没有等过我。它听任我的挥霍，默不作声。时限一到，只给我发了一封通知书。
猛然间我心惊胆颤，神志恍惚，一惊而起，不禁长声叹息，醒来时只见枕头床席还在，刚才梦中的烟雾云霞早已化作泡影。
海上忽然起了浓雾，最初是薄薄的一层，紧接着一层层地盖上来。就像那米糊摊粉皮，一层一层推进。渐渐便浓的看不清那山形。而我依靠在山巅，人在山中，山在海上。
梦中境况如在人世间行乐，自古以来万事都象东流的水一样一去不复返。多年后，我听闻我的诗文越发受到人们的欢迎，人们传颂着我，尊我的名为圣。知名的学者为我立著，知名的歌者为我写歌，他们并非像我的时代那样追捧我，却是羡慕我，敬佩我，他们羡慕我的名气，敬佩我的才华，最是那一直恣意的自我。借由我诉说没有活出来的那个自己。而我呢？江湖远，山水近。我与世人交友，我与尘世作伴，我和泉石对饮。我却是在这人世自然间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如一滴墨化入水中，文窃四海声。完美了我那不完美的俗世人生。
南宋 梁楷—李白行吟图东京国立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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