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在樊登读书馆借了本《岁月与性情 我的心灵自传》回来翻了翻,如获至宝,第一我特别喜欢周国平的文章,第二我比较偏爱自传类,第三是我最喜欢的作家写他自己的自传,太棒了!
文章是从他小时候写起的,但是我比较感兴趣的是从他写大学时候开始的,我大量摘抄了书中的段落,因为我写不出这么真实,有质感的文字~
一九六二年九月的一天,一趟列车从上海出发,开往北京。这是一趟为运送学生临时增加的列车,经常在途中停下,给别的列车让路,有时一停就是一二个小时,因此慢得出奇,全程竟然走了两天三夜。车厢里拥挤闷热,列车又开开停停,使得人们很不耐烦,经常有人唉声叹气。然而,坐在靠窗座位上的一个少年始终很平静,在整个旅程中,他一声不吭,也睡得很少,多半时间侧着脸盯着窗外。(周国平当时刚满十七岁,在填写具体报考志愿时,第一志愿是北大哲学系。)
在大学遇到了影响我一生的人,我在北大一共生活了六年,其中,上学仅两年,农村四清两年,文革又两年。在这六年中,我与世英有两段密切的交往,一是大学一年级,另一是文革中直到他去世。
我永远感谢郭世英(郭沫若之子),在我求知欲最旺盛的时候,他做了我的引路人,把我带到了世界文学宝库的大门前。
其实,促使我思考人性问题的直接原因仍是世英。一方面,通过接触,我深知他是一个真诚善良的人,在他身上闪耀着人性的光华。另一方面,就阶级性而言,他似的站到了无产阶级立场的对立面。与此相对照,一些标榜无产阶级立场鮮明的同学,在人性上却十分贫乏乃至丑陋。这就使我相信,单用阶级评价人必定导致歪曲。我在历史上也找到了例证,譬如说,托尔斯泰在阶级性上是地主,但在人性上正直而伟大,列宁在政治上激烈批评马尔托夫的孟什维克立场,在个人方面又十分喜欢这个可爱的人。总之,现实中的人的属性是多方面的,决不能归结为阶级性这唯一的属性。我当时没有看明白的是,唯阶级性论哪里只是一个理论问题,它实际上是专制主义你方便武器,靠了这个武器,只要用无产阶级的敌人这一个理由就可把人置于死地。
杀害世英的凶手是他班上的若干学生,他们无名无姓,微不足道,如今已像蚂蚁一样消失在无人知道的犄角旮旯里了。然而,在他们一生中的某个时候,他们曾经结集为一支仇恨的小分队,坚持不懈地追杀一颗他们不能认同的灵魂。从文革初期起,这个追杀行动就没有停止过。这几个人属于农大的造反组织东方红,按照一种解释,他们整郭世英是为了反周恩来,因为这个组织是反周的中央文革操纵的,而当初郭的问题是周亲自处理的。世英死后,周恩来来到郭家,还曾说了“世英是为我死的”这样一句痛心又内疚的话。我相信这是重要动机之一,但我认为最深层的动机不在政治上,而在人性中。我第一次到农大找到世英时的遭遇给我印象至深,那个怒气冲冲的男生是一个缩影,表明世英落入了一个多么格格不入的环境里。我常想,虽有文革的大背景,如果世英不是落在这伙狭隘的人手中,悲剧未必发生。事实上,文革中一个个具体的悲剧都是由一只只具体的手促成的,大背景是它们(文中是用它们,而不是他们或她们)得逞的条件,但不是赦免它们的理由。文革只是暴露了人性的恶,恶的存在却不能用文革本身来解释和辩护。
郭世英死于一九六八年四月二十二日,年仅二十六岁。这次农大学生对他采取行动,据说直接的导因是他给肖肖打电话时用了英语,被同学听见,诬他里通外国。他必定立刻逃出了学校,并打算携肖肖远走,不幸被抓获。在关押期间,他还曾试图逃跑,躲在楼道内一间厕所的隔板顶端,结果被发现,招来了更残酷的虐待。惨剧发生在这一天清晨,他从那间用的牢房的学生宿舍四楼房间的窗口坠落下来,落地时双臂仍被反捆着,绳索深深地勒进皮肉。事发后,暴徒们通知郭老的秘书,说郭世英已经自决于人民,秘书带着平英和肖肖去学校处理后事。她们看到的尸体遍体鳞伤,手腕和足踝的勒痕处皮开肉绽。遗体于第二天火化,我和林铭述闻讯赶往火葬场,途中得知火化已结束,未能见最后一面。
世英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已成千古疑案。关于事情真相的唯一证词来自凶手,据说世英向充当看守的那个同学要水喝,看守回来时,他已跳楼。这是一个近乎不可能的高难度动作,因为当时纱窗关着,插销的位置相当高,要用捆绑在背后多日的麻痹了的手够着插销绝非易事,更不用说在短时间里把它拔开了。从动机看,世英也是不想死,他曾试图逃跑就是证明。在逃跑前,他留下一封绝命书,两张薄纸上写着斗大的字,大意是说,他一心想投入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但不可能,既然这样,还不如去死。这当然只是为掩护逃跑施的障眼法,不过,说不定正是这个失败了的小计谋害了他,自尊心极其强烈的他决不肯给敌人留下笑柄,于是用生命兑现了谎言。所以,自杀的动机也不是完全不成立。只是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便是他在不愿意死的时候死了。事发之后,我和平英,肖肖,小早去了一次农大,找世英班上的一个同学,向他了解事发那天的情形。那个同学到过一次郭家,也许是班上郭的唯一同情者。他说,那天凌晨,他在空地上徘徊,向楼上张望,远远看见郭世英的身影一动不动地印在那扇灯光暗淡的窗户里。在最后的时刻,世英隔着纱窗久久地凝望窗外的世界,他一定思绪万千,但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他想了些什么了。(看到这里内心是非常痛心的)
我一直不能接受世英已死这个事实,无数次地梦见他。每次梦见他,他都仍然生龙活虎,于是我对自己说,原来他还活着,可是只要这么一想,我立即看出他已是一个死者。事情过去三十多年后,我仍会做这样的梦。在这一生中,我梦见得最多的人就是世英。
一九八0年六月,我在读研究生,农大专案组给我单位发来一份为郭世英平反的决定,系里的政治干事向我宣读了全文,大意是:郭在农大学习期间政治立场坚定,表现很好,农大原文革一伙人明知总理亲自处理了郭的问题,仍揪住不放,残酷迫害。郭死后,总理指出“矛头是指向我的。”郭是受迫害含冤而死,所谓现行反革命等诬蔑不实之词一律推倒。政治干事表示,系里将为我清理有关档案。对于这迟来的公正,我感到的只是悲哀。
文化大革命中许多非常优秀的人遭到了迫害,是非常令人痛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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