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里人都看在眼里,笑在心里,免不了在饭桌上大加议论一番,说“脱了黑褂子,露出红兜子,晃里晃荡大奶子。”闲言碎语从一张饭桌传到另一张饭桌上去,又从饭桌上传到了麻将桌上去,不出几日,就众人皆知了。翠子毋庸置疑也有所耳闻,但也不计较,心里想着我们一个年轻寡妇,一个力壮鳏夫,还沾亲带故着,就算正大光明的地睡一个被窝里也说得过去!
果不其然,刘三桂三年祭日一过,翠子就大包小包地牵着五岁的小红袖,穿着出嫁时的红棉袄,春风得意的住进了刘得胜家里。虽说邻居免不了要有些指手画脚,但刘老汉老俩口看到当年被送出去的孙女儿又回来了,还又多了个三媳妇,心里倒还乐呵了。翠子进门也没再办什么喜事,就当晚往场地上扔了一挂小鞭炮,堂屋里点了对红蜡烛,第二天翠子就早早起来晒被子洗衣裳,跟邻里邻居拉起了家常,仿佛她本来就是这屋里的老三媳妇,只不过在娘家住了一段时间,刚回来。亲戚们都说这样也好,反正两头都是半边人,那头的三媳妇过来连称呼都不用改,照样还是这头的三媳妇,又都偷偷笑着说翠子这下可不用愁死了没有给她拎灯笼的儿子了,连棺材墙三个闺女都得给她封上个好几层呢。
话说红拂红袖这俩小姊妹却长得越发水灵了。虽说姊妹俩分开也有四五年,但再次住在一起后一点也不生疏。每日里梳着同样的两根大麻花辫子,穿着一样的红布褂子,上学放学,喂鸡割猪草。俩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细细观察的话还是能看出点区别来的。红拂眉眼间多了几分内敛,平日里看到生人就会害羞地低着头红着脸;红袖则要机灵得多,见人满脸的笑,两个小酒窝子像清澈湖面上荡开的两小圈碧波。
小学五年级毕业家里人就都不让红拂红袖继续上学了。刘老汉坐在八仙桌后面,翘着二郎腿,点起他的旱烟杆子,用沙哑的声音慢慢说道:“女孩子家家的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趁早回来下地学点活儿,烧烧菜补补衣裳,将来找个好人家嫁了也不至于被婆家说成是没用的懒婆娘。你们上面的大姐红英只读到三年级就回来了。大哥红军则不一样,他是男孩子,以后可是咱刘家的一家之主,不认识几个字怎么算账过日子,读到初中也是应该的。再说了,家里人口这么多,哪来的闲钱再给你们上学去……”
红拂听了这话什么也不说,把脸上的一缕头发撩到了耳后,跨出了门槛帮着翠子晒稻子去了。红袖则哇得一声哭了出来,跑了出去,谁也不知道去了哪,直到傍晚才挂着一张被泪水染花的粉脸慢吞吞地回来。
从此,才十几出头的姊妹俩便下田种地,上锅掌厨,喂猪养鸡,绣花补衣,无所不能。邻居都羡慕地说刘三真有福气,生了这么能干的俩闺女。
日子就像是通清河里驶过的乌船只,慢慢悠悠也就从眼前这么过去了。转眼间刘老汉得了肺癌入了土;大哥红军娶了媳妇二姐红英出了门;红拂红袖姊妹俩也出落成了亭亭玉立待字闺中的黄花大闺女。通清河是横亘在东西河村之间的一条南北走向的大河,水流急湍,搭不了桥,便专门有艄公每天唱着悠长的号子用渡船将通清河两岸的村民往返接送。东西河村自古以来就有互嫁女儿的传统,西河村的闺女嫁到东河村去,东河村的闺女再嫁回西河村来。
姊妹俩二十岁那年的夏天花渡船就渡来了东河村里的大嘴媒婆,这是替红拂说婆家来了。大嘴媒婆带来了一张黑白照片,是东河村张五家的长子张清志。身材都日渐臃肿的刘得胜和翠子坐在八仙桌后的长板凳上,忙着抢过照片看了,眼睛迷成绒毛线,嘴角扬起小碎花,念叨道:“还不错还不错。”然后对着房门帘后偷听着的红拂喊道,“红拂你快出来看看!看中不中你意。”坐在一旁的刘老太也眯起老花眼伸长了脖子看着直点头。
红拂昨晚听奶奶说明天会有媒婆来替她说媒,当时羞红了脸跑了出去,可今天一早就起来打了水洗了头,仔仔细细地编了麻花辫,用红头绳系了,穿上了平时舍不得穿的白碎花连衣裙,黑色按扣方口坡跟皮鞋。一直躲在房门帘后面竖着耳朵听的红拂“唰”的一下子从鼻尖红到了耳根子,活像不小心扑面跌进了胭脂盒里,玩弄着粉红色的门帘挂珠,扭扭捏捏着不肯露脸。
大嘴媒婆回头看了一眼门帘后的俊俏身影,满脸堆笑地说道:“张家可是我们东河村里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人家,良田六亩,三活头瓦房(指堂屋,厨房,猪圈连着茅房三点式的当地民居风格)砌得齐刷刷的。张家老俩口又都还年轻能干,大儿子底下只有两个妹妹。人家说了,彩礼都按你们这头的规矩办,另外凤凰牌自行车、蜜蜂牌缝纫机、上海牌手表、红灯牌收音机一件都不会少。话说这个张清志长得是一表人才,今年二十二。人长得人高马大的,站起来有房门高,有一门水电工的手艺,一个月能弄好几十块。我们村里多少姑娘眼红着呢!”大嘴媒婆说得抑扬顿挫,表情丰富,嘴角都起了白口沫星子,倒像是在说戏了。
一直伏在姐姐背上偷着乐的红袖忍不住了,掀起门帘就把红拂往外拉,笑道:“姐姐你害羞个啥?快出来看看未来姐夫长啥样。”红拂拉着门框不肯出去,脸上着了火似的烧着,细声道:“你也不害臊。等哪天媒婆来给你说了婆家,看你还不抢着要你男人的照片看。”红袖笑呵呵地丢下红拂,冲到翠子那抢过照片来看了,照片上的男子浓眉大眼,清瘦的脸庞棱角分明,黑黝黝的头发往后梳得服服帖帖,两节突兀的喉结像是连绵的山峰,白色的衬衫领子挺得笔直。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得看着一张年轻男子的脸,虽说是在照片上,红袖居然也渐渐红起了脸,转过头去硬把照片摊到红拂面前,嚷道:“快看快看,可好看着呢!”红拂躲躲闪闪的偷瞄了几眼,脸上不小心就绽出了几朵桃花似的笑靥,打着红袖说道:“你这么喜欢的话,就叫媒婆说给你得了!”逗得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不出半年两家就订了亲,过了年张家就大吹大打地用红船把红拂接了过去。红袖在姐姐的喜宴上第一次见到了照片上仪表堂堂的姐夫,真人倒比照片上还要灵气几分,笑眯眯的眼睛里仿佛汩汩流淌着通清河里的水。新郎官张清志举着酒盅挨桌地敬酒,到了红袖这一桌眼神里已经有了几分醉意,看到了角落里拿杏花眼偷偷瞄着自己的小姨子便举着酒盅开玩笑道:“你就是小姨子红袖吧?跟你姐姐长得这么像,我以后可不能给搞错了。来,姐夫敬你一杯!”一句话惹得大伙儿笑开了怀,都嚷着说新郎官你以后上床之前可得问清楚了,你是红拂还是红袖。红袖早已羞红了脸,闷下头去一口倒干了酒盅里的白酒,辣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伸着舌头拿手扇忽着。这一举逗得新郎官更乐了。姐夫一乐,红袖的脸就更火烫了,粉扑扑的鹅脸蛋倒比新郎官胸前别的大红花还要娇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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