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奶奶是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虽说是远房但却只隔了几户人家,所以平日里相处甚多。在我的印象里七奶奶永远都是那么温柔和蔼,也从没见过她跟七爷爷当众吵过架。不过那时候听大人们说他们都是夜里偷着吵的,白天又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七奶奶是心里有苦说不出。其实七奶奶并不老,死的时候也才四十五岁,只因为七爷爷辈分大,这才被叫了二十年的七奶奶。
关于七奶奶的生平我也是小时候断断续续从大人们在饭桌上的闲聊听来的,当时遇到听不懂的插上一句便会被骂,说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吃你的饭去!从此我也就只敢默默地听着了,因为我知道每当大人们骂小孩这一句的时候,他们正谈论的话题里总是带着点男女苟且之事的。
七奶奶这短暂的凄苦一生其实也乏善可陈,她也只不过是中国万千农村劳动妇女长河里一朵不足为奇的浪花。可毕竟跟七奶奶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而且她走得又那么突然,所以想起她的时候总免不了会有些伤感,总觉得有必要讲一讲我的这个七奶奶如梦一赋的人生。
四十五年前的腊月十八,天寒地冻,呵气成霜。西河村家家户户的屋檐上一溜排地倒挂着足足二十几厘米的冰锥,在寒风里轻微地“嗡嗡”做响着。漫无边际的漆黑夜幕上一抹惨白的月瓣儿赫然醒目,倒像是平铺开来的黑布料上被烟头烫出的一个洞。还不到九点,每家每户就都早已喝饱了大麦糠粥,用热水泡了脚,熄了煤油灯,钻进层层的棉被里去了。四下里万籁俱静,时间仿佛也被这滴水成冰的鬼天气冻僵了一般难以向前。只是时不时从远处传来几声狗吠,也不较真,应付似的“汪”几下,又恢复了平静。
唯独刘老汉家却是里里外外灯火通明。只见六十几岁的刘老太裹着缝着补丁的藏青色粗布大棉袄,一双三寸金莲上蹬着酱红色粗布老棉鞋,歪歪扭扭地端着黄铜水盆跨进堂屋里去,不一会儿又端了出来,把一大盆仍冒着热气的淡红色血水泼在了门外的泥地上。肆意流开的血水不出片刻就结成了一层薄薄的冰,在屋内橘红色灯火的映照下倒像是熠熠生光的巨型糖画儿。刘老太一手拎着水盆,另一只手在棉袄上擦着水,急匆匆地又往厨房里走,对着锅灶后生火的刘老汉叫道:“前一个女娃儿是脚先落地的,接生婆好不容易给弄了出来,发现肚里还有一个!第一个已经把老三媳妇折腾得半两力气都没了,第二个死活使不上劲。老三媳妇下面大出血,流得满床都是,怕是保不住了。”
“呸!”刘老汉狠狠地往锅塘里啐了一口唾沫,开口骂道,“你个老东西臭嘴里蹦不出个好字来!瞎说八道,大过年的尽说些什么晦气话。”略微停顿了一下又转口道,“能过了这一鬼门关是老三媳妇的福气,以后姑娘们出了门逢年过节免不了给她送个一斤果子半斤糖的茶食,过不了也是她的命!”
刘老太叹了一口气,也不再吱声了,又掀开锅盖舀了一盆热水,慌里慌张地向堂屋里赶去。刘老汉坐在锅灶后,看着锅塘里烧得噼里作响的木柴,沟壑纵横的老脸被火烤得微微发红,然后吸了一口旱烟,又长长的吐了出来,自言自语道:“去一个来两个,往后吃饭又得添双筷子。”
折腾了一宿,终于在茅厕旁草窝里的大公鸡打出了第一声鸣之后,第二个丫头才终于生了出来。老三媳妇却是已经断了气,连最后再看一眼两个丫头也没顾得上。刘老太抱着二丫头,老泪一个劲的往下流,也顾不上擦,摇着接生婆的肩膀不住地问道:“还救得活不?还救得活不?”
接生婆冯老太是村里有名的接生婆子,膝下无子,四十几岁开始接生,一接就是二十几年,西河村二十岁以下的孩子几乎都是通过冯老太那双皮肤龟裂的老茧手来到这世上的。凭借多年积累下来的接生经验,冯老太在村里备受尊敬,甚至有时候连东河村里的人也跑来请冯老太过去,说是听嫁到那里的媳妇们说了,“西河有个冯老太,接的儿子肥又白。一个巴掌拍下去,震耳哭声响三天。”可她男人冯老汉又是给人家做白事的,村里死了人都得找他去给穿了寿衣入了土。所以村里人茶前饭后都开玩笑说:“冯老汉老两口一个从阎王爷那收人,一个又给阎王爷那送人,怪不得送子娘娘不肯给他们送孩子。冯老太给人接了无数的孩子,就是没能给自己接上一回。”
冯老太在铜盆里洗着血手,也不回头,叹了一口气,说道:“哪还能救回来,你家三媳妇怕是已经在阎王爷的生死簿上按手印了。这都是命,阎王爷叫你今晚去,你就拖不到明儿晌午。你还是趁着媳妇身子还是热乎的,赶快给两丫头喂点奶。天这么冷,怕是不一会儿就该冻硬了。两个丫头也是可怜,一生下来就没了娘。哎……”
刘老太连忙一边哭着一边掀开床上的被子,扒开老三媳妇层层的破袄子,露出两个已经被奶水涨得滚圆通透的乳房,然后抱起两个哭嚎不已的丫头,一边放一个,把奶头塞到她们的嘴里。
两个饿了半天的丫头一碰到奶头就马不停蹄地吮吸了起来,根本不知道她们的母亲已经为了她们的生命而付出了自己四十还不到的年轻生命。
刘老太看着床上浑身湿透躺在血泊里的老三媳妇——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双颊,嘴微微张开着,像是还没呼完最后一口气,又像是还有什么话没说完。又看着两个如狼似虎咽着奶水的丫头,哭道:“两个索命的细丫头,要了你们娘的命!老三媳妇啊,我的亲闺女、亲丫头啊, 真是苦了你了啊。人家说生孩子就是趁阎王爷打盹的时候去抢投胎的鬼,一不留神惊醒了阎王爷就得丢了命!你说你一个不够抢来俩,白白丢了性命。我刘家对不住你啊我的亲闺女。”
这时已经守在房门前多时的刘老三刘得胜冲了进来——男人进生孩子的房间本是很不吉利的事,可现在刘老三哪还顾及得上这些了——刘得胜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吓傻了眼,“啪”地一下子跪到了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窗外的鸡鸣声今天却是格外的响亮。鸭蛋黄似的大太阳慢慢地爬上了茅屋顶,夜里冻得硬邦邦的冰锥开始往下掉起石榴粒儿,有几只小麻雀落在了院子里啄食晾晒场上掉落的粮食粒儿。“今天总算是个艳阳天了。”坐在锅灶后的刘老汉听着堂屋里传来的哭声心想着,然后又点上了他的旱烟。锅塘里的火苗早已熄灭了,只剩下一堆白灰散发着最后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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