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写的,是另外意义的“父亲”。
初一下学期,我转学到邻镇中学插班。
第一单元测试,语文考了83分。
发试卷的那天,他抱着试卷,走进教室。抑止不住的对大家说“新转学来的XX是个基础不错,有灵气的孩子。”
“你是个有灵气的孩子。”这话,他对我说了三年。以及后来的每一次相见。
那位留着平头,普通话讲得不太标准,却有着那个年代坚韧品格的中年男子。
从初一到初三的语文老师。
他学历并不高。说出来有些惊讶。他只有初中毕业。但他们说,没有人比他的语法基础更深厚。我们班的语法,普遍比较过硬。
“主谓宾,定状补”,是我们学得头痛却又必须清晰明朗的内容。
他很严厉。总是对待优秀的学生夸奖有加,对差生毫不留情。
但是,他确实很吃苦,与敬责。 如同那个年代其他农籍的老师一样,他也是半工半农。他总是在周末下课后背着作业本回家,白天种田,晚上改作业。周一再背上那个磨出痕迹的背篓,里面是认真读过的每一页。
没有一次遗漏。一次也没有。
所以,我想他有资格严厉吧。
他应该算不上真正意义的好老师。至少在平这点上是。他总是更欣赏语文好的,或者他认为有灵气的孩子。而对语文迟钝些的孩子,总是严厉,甚至刻薄。
但是,这对我,不重要。一点也不。
我出生在川南十八线小山村,村里人普遍不重视教育。一般就小学毕业就在家做农活了。父亲重视教育,终生以孩子们跳出农门为己任。所以,我们家三个孩子都上到了高中毕业。这在村里是高学历了。
然而,这跳出农门里不包括我。
大概是因为我出生的时候忘带了一些东西吧。
小学五年级,期中考试,我填完试卷后,不小心将卷子掉地上了,沾了口痰。我难为情之极,一直埋头不敢交卷。突然,我身边出现一个人影,随即传来一声喝令:别以为你成绩好就可以耍脾气,你为什么不交卷!然后,我就感觉到了耳朵生疼,我被拎着耳朵上了讲台。
我在那片无以解释的难堪里慢慢想起一些事来:
这一年,父亲好像停止了对班主任的拜访。
在这之前,父亲每逢生日、春节都会拎上鸡、肉、烟酒去拜访他。那时,哥哥们还在学校。
这一年,父亲好像忘记了些什么。
所以,尽管我成绩也如两个哥哥们一样好,但是我从未受到过一次表扬。相反,轮到值日做卫生时总是我。
那时我想,我穿着土气,嘴也不甜。老师不喜欢我也是正常的吧。
直到遇到了初中语文老师。我第一次听到“灵气”这词形容在我身上。犹如长久的阴天里照进的一缕阳光,我从那里看到了世界。
真实的世界。
我一生尊敬两位异性长辈。父亲与语文老师。
父亲其实是个特别优秀之人,如同语文老师一样,他也吃苦与坚毅,而且别具大胆与眼光。
他是80年代农村创业代表,在土地下放到户的第一年,就集合伙伴们开了村里第一家粮食加工作坊。从此带我们家庭过上了小康生活,造就了村里第一户万元户,以及第一幢平房的传奇。
然而,遗憾的是,我从未走进他心里。
一直没有。
对父亲最早的记忆,是四五岁时,他在吊脚楼的床上午休,我站在床前,用小小的肩膀帮他扛住他结实的小腿肚。这时,他会唤我“丫头”。
这是记忆里最早的明媚。
再后来,大一些,会去河边给他洗衣服。河水清凉,我端着洗衣盆摇晃的走在田坎上。这时,也是开心的。因为,兜里会有零钱,以及,能换来父亲亲切的摸我头说“还是有一个丫头好”。
那是一天的晴朗。
再后来,13岁,停学在家一年,与父亲完成了五人田地的耕种。我是他的小助手,以及部分版块负责人(比如独自收玉米)。
我一直珍惜这一年。因为,我是他的战友。
可是,当多年以后,某次聊天,我提起那一年的战绩,他愕然说“你和我割过稻子吗?”
我转过身。泪如断线。比当年镰刀割下半个指头喷涌更疼的,是我从未走进你心里的遗憾。
犹如暗恋一样,我记得你每个时期的音容笑貌,而你说“你当是长那样的吗?”
长久的错位。
2012年,我在深圳互联网公司上班。那是我职业生涯最光辉的时候了。我在大哥的婚礼时衣锦还乡。
我们坐在茶楼上喝茶。
父亲义气、多情、上进。我们在这一点上都像他的。所以大多数时候我们是可以做朋友的。他很开明。相比母亲。
我们从大哥的婚事聊到我的个人问题。
一个声音传来 “你啊,找对象,就不要以你哥哥们为标准了。”
我表情僵住。转身说,我先下去一下。
我没有再回到座位。
“人各有命”,是父亲无数次提醒我的话。也成为了我后来在黑暗时放弃的理由。
人努力是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但是有些东西比较难。比如性别,以及命。
我一直在想,我对语文老师为何记忆犹新。感激一生。
按理说,他并不是只对我这样。我们当时玩得好的同学,大多语文都还可以,他也一样的欣赏。
然而他们大多数人对他还是平平常常,没有谁像我这般惦记和感激。
当我明白与父亲的关系,也就渐渐明白了这种心理。
柴静在《看见》里说,一个人,没有受到爱与教育,是不可能对社会有责任的。而我想说,一个生命,没有得到认同是不可能存续的。至少不能健康的存续。
人总是需要认同的,不是被这儿认同,就是从那儿认同。不是来自于家庭,就是来自于事业。
只有通过外界的认同,建立内在认同,生命才能有力量继续往前。
而想来,语文老师是我成长里唯一认同我的异性长辈。
这很重要。在与父亲那样缺失的关系里,我是不被看见的。而语文老师无条件的肯定,无疑是我生命里重要的认同,以及成长的力量。
我后来见过他两次。
一次是在刚出来工作时,和死党一起去看他。我们陪他一起去县城后山上打水。
他还是那样早起,精神矍铄。还是一样的对我俩纵宠。他对我说,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至少是贫下中农家的孩子,不可能是贫农家的,不会这么有灵气。
“灵气”,是他反复用在我身上的词。我不知道什么是灵气。但说久了,我还真以为自己有了。
我从未想过将文字作为职业,常有身边人说,你可以写小说,写软文啊。我说我不写。我不想强奸我的爱好。我只记录真实的事迹与思考。
我在日记里写青春时期的灰暗与仇恨,我在word里记录初恋时的甜蜜与悸动。我在论坛表达死亡与疾病带给我的思考。
我不会以此为职业的,但是我无疑喜欢她带给我的沉静与丰满。以及那点存在感。
关于文字。
我从未想过以此为职业。可是,我在这条路越走越远了。
今年在论坛写了长篇自述文后,最近开了公号,接下来有可能写些真实的生命故事。
无心插柳。
每当在这条路上有一点进步,一点点喜悦,我就会想起他。那个春日的下午,他抱着试卷走进教室的面容。以及那句“你不是贫农家的孩子”时的笃定。
那是我心里温暖的角落。
我有五年没见过他了。
我未婚,这在老家人眼里,是大逆不道的。他大概不这么想,但是也真实的关切吧。
最后一次见他,是2012年的冬天。我住在县城哥哥的家里,他从家里送我到楼下,天下着雨,他一直站在灯光下,直到我身影消失,他才返回。
灯光下的身影,暖了我整整一个冬天,以及后来的路。
我们也聊我的婚姻问题,他说着与父亲相似的观点,但他没有说“人各有命”。
我是他眼里有灵气的孩子。即使有命,也该是好的吧。
我常常想起他。
当年那个一起去看他的死党,如今在深圳,有房有车儿女双全。她那是常规人生的打开方式。
前阵全国出了个千万富翁比,深圳是170人中有1位千万富翁。嗯,她没有拖后腿。
而反观我自己,不要说深圳,连大理的后腿都拖了。而且,我浪费了一代人,也可能单身至老。
我不想解释。关切也好,质疑也罢。人过了30,就不想再向别人去解释自己的方式了。所以,就不见了。
可是,我还是很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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