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第七天。
头一天和那对遂宁的夫妻分别之后我就开始找住的地方,这个时候旅游的旺季还没有到来。稻城周围的青旅人很少,七点一过我还行走在城中的时候,街上的人已经寥寥无几。穷游让我学会的最大的一项本领可能就是讲价。在此之前,每次出去买东西、吃饭,一般店家说多少就给多少,没有形成讲价的习惯。因为会觉得讲价是很掉价的行为,尤其是在周围都是同学朋友的时候。以往和母亲去菜市长买菜,只要她开始讲价我就立马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因为讲价已经变成习惯。就算是量一块五一斤的菜,她都会先问一句:一块二卖不卖?就算知道价格已经很低,但还是要你来我往,和菜贩子周旋一番。这么多年,我不知道她通过讲价到底省了多少钱,但是讲价已经变成了她身上的一种特征。
往常小县城,我一般都会去找小旅馆。就是那种商务人士出行从来不会考虑的旅馆,住宿条件很差。有时候枕头上还有明显的上一个顾客的体味。我会把包里那个很薄的披肩裹在枕头上,然后再把包里的浴巾垫在床上或者是隔着被子放到身上。我慢慢地把讲价这个技能运用地纯熟,这是实属无奈的事情。当天我在找旅馆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要是他要价六十,那我至少要讲到五十,要是要价五十,那我尽量四十块就拿下。但是我走进店里问出价格时心想这个老板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啊。小姐姐直接喊出三十块的价格,并且说那个那个标间尽量安排给我一个人住(只要之后再没有其他的顾客)。店里有WiFi,有公共浴室。我没有看就直接交钱了。我进到房间时,虽然这个青旅不像其他的那样精致,但是好在比较干净也比较自在。我一个人住在三楼。
我交完钱旁边一个二十五六的青年正把手放在那只阿拉斯加头上,阿拉阿斯伸着舌头,乖巧地坐在一边任由主人抚摸。
“你感冒这么严重还在高原待?”那个青年向我问话。
“这样在高原上很危险吗?”
“你这是在玩儿命啊,而且你这已经好几天了吧。你应该尽快到海拔第低一点的地方休养。”
第二天我就开始往香格里拉的方向走了,什么都没有命重要是吧。我自己也能感觉到就算在这边的马路上步行,我的脚步也是虚浮的。脑袋和脑浆都已经分离,嗜睡并且四肢无力。
我只要往回走,到桑堆,然后一直往南,就可以到香格里拉,地图山显示中间还有一个歇脚的地方叫乡城。
早上开始,一走到城边上就看见一个白色的佛塔,上面飘着经幡。这个佛塔比寻常路边的要大好几倍,马路边上停了很多车,游客们清一色地掏出手机或者相机拍照。女眷们最喜欢的一个姿势就是戴着墨镜,把肩上的披肩举起,做出飘逸的动作,这应该也是中华民族的特色之一吧。
感冒给我的晦气让我在搭车上转化成了好运。我搭到的第一辆车就是到乡城。
师傅就是乡城本地人,长得圆乎乎的,也一直乐呵呵的。师傅年近六十,开着一辆长安面包车,副驾驶上坐着他的女儿和外甥女,我旁边的是他的女婿。车子不贵但是很温馨。方向盘上上面铺着一块人造的绿色草坪,后视镜上挂着平安符,人造草坪上放着一对小玩偶。车子里面很干净、整洁。车上的小姐姐在外地上的大学,在大学里认识了现在的老公,老公是辽宁人。一口浓重的东北味儿普通话时不时回荡在车厢里。小两口每年都会回家,现在他们正好休年假。过了桑堆之后,水泥路就消失不见,只有泥泞的小土路,偶尔一节上面铺着石子儿。小小的面包车经不起这样的磋磨,一直在颠簸。有好几次的我的头都碰到了车顶。但是叔叔的车速丝毫没有没有放慢的意思。叔叔的车技十分娴熟,只有在转弯和上坡的时候稍稍减速,就算遇到会车路段,只要车子刚能错过身就一溜烟往前开去了。师傅把小小的面包车开成了赛车。
副驾上的小家伙一直在睡觉,因为一整天坐完飞机坐大巴,大巴坐完再坐外公的小巴,小家伙早已经不堪重负累得睡了过去;幸好她睡了过去,不然可能会吐得昏天黑地的,小姐姐说到。
在开往乡城的路上,海拔渐渐降低,但是气温仍旧没有回升的迹象。不敢打开车窗,一会儿挡风玻璃上又是一层雾气,叔叔用车上随身的抹布去抹,但就算这时,车子也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车子路过玛尼堆、路过佛塔。小姐姐给我解释说这边的佛塔最小的那种一个价值都在五十万左右,每个村都会有这样的佛塔,尖端上的金黄色都是用真金弄成金箔然后贴在上面的。
“上次我在塔公看见的年长的喇嘛用的手机都是苹果最新款的。”
“一般喇嘛都是比较有钱的,因为藏民们都会把家里的钱或者最好的东西送去寺庙。你看很多的藏民都很穷,但是喇嘛们一般都比较有钱。”
我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我不能理解一般藏民的所作所为。但是这就像是另外一种人生,一种在相同的时间里平行存在的状态。没有好坏之分。
车子在下山之后我们停在了一个平坦的谷地。周围的空气清冽,水流湍急,可以看见呼出的白气。我们三个女性跑到林子里方便,两位男士朝着马路的另一头走去。马路边上是一块稍微宽敞一些的平地,平地上矗立着一栋小木屋。是用大块大块的木板组成,房子很小,只有几平米。有袅娜的炊烟从房顶上冒出来。师傅叫了几声,有人从小木屋里走出来。师傅帮他带了肉回来。这方圆几公里没有人,有的只是潺潺的流水和常年带着寒意的空气。房子看起来年纪很大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一个人生活。我的思绪有些混乱,我总有一种是亨利.大卫.索罗在朝我走过来的感觉。房子主人面目黧黑,头发看起来也不干净,但是眼睛仍旧很亮,笑着在和师傅说话,状态很好,一点看不出他有什么忧郁或者苦闷的情绪。
接下来的路没有盘山,但是仍旧弯曲,我们一直在半山腰上行走。马路很窄,要是遇见对方来车,那就得小心谨慎,底下可是万丈深渊。旁边的小哥选择睡觉,偶尔睁开眼睛看一下。他已经当了乡城女婿好几年,渐渐地习惯了。他提起第一次走这一条路时,仍旧是这条路,但是那时还没有修防护栏,只要一转眼就能看见自己悬在山上。简直胆战心惊,双腿发抖。后来他琢磨出一套应对的方法那就是闭着眼睛睡觉。这样眼不观耳不闻自己就不会害怕。
我到达乡城的时候下午五点左右,因为整个县城看起来九十分破败。往往越小的地方住宿反而越贵,我想趁着天色尚早继续往前走。
先搭了很短的一节,车是那种保姆车,小女孩刚下学。我们停在路边,师傅下车去接人。那时候车上还有小女孩儿的家属,她一个人坐在旁边百无聊赖。我的包里从旅行的那天开始就一直装着余秀华的诗集,我觉得小女孩儿可能比我更需要她。因为即便在稻城我也没有看见书店。这本诗集可能就是她与大山之外唯一的联系。我不知道她能不能看懂,但是这是一个美好的祝愿,希望她能关注到在她生活以外的世界。
继续往前走,很久都没有搭到车,这时候的天气已经和之前的不一样。阳光已经变得明媚。一辆摩托车突然停到我面前,坐在前面的男孩子上初中的样子,坐在后面的孩子只有六七岁。摩托车开得震天响,停在我面前的时候摩托车和地面摩擦发出很大的声音。
“美女,去哪儿啊?”
“香格里拉。”
“从哪里来?”
“四川。”这个时候已经到了云南的地界。
“那你给我点儿钱呗,我好穷的。”
我看起来很有钱的样子?脚上踩着军绿胶鞋,身上穿着宽松的牛仔裤,裤子还是当初我妈上班时的工装,她领的时候尺寸拿小了。穿不上,我穿着也太大。所以系着一条我上初中时买牛仔裤送的帆布皮带。上面穿着一件军训时遗留下来的短袖,因为透气,更重要的是穿起来分不出男女。所以在收拾行李的时候特意装在包里的。外套是在康定买的五十块的劣质外套。头发很短,脸上晒得黢黑,黑色的皮肤中还掺杂着些许的青春痘。登山包还是当初在学校的文学比赛中获得一等奖学校发的一百块购物卡买的。这样细数起来我才发现当时的我是有多穷。
我穷酸的下半身 我的“天”价外套“为什么你会找我要钱?”
“因为你都还能出来旅游就说明你还是比较有钱啊。”
“旅游也分很多种啊,我这叫穷游。要是我有钱的话我至于在这里走路嘛,半天搭不上一辆车。”
“你真没钱?”
“我骗你干嘛,你看看我这浑身上下有什么是值钱的吗?”小伙子仔细看了我一下,我实在没有骗他的意思。
“那你上来吧,我可以载你一段,我家在前面。”这个小弟看透 了我穷酸的本质,把我归为他的同类,所以很愿意什处援助之手。
但是此时离香格里拉还是有很长的距离,路过的车都说我今天是到不了香格里拉了。只能在附近的村庄找个村民家将就一晚。附近荒郊野岭,至少得搭上一辆车把我带到人多的村子找个住的。
我拦到一辆皮卡,货箱里装着东西。天气冷,不然我是很愿意坐后备箱的,因为坐在后面视野更开阔,没有寒暄,还有新鲜的空气。我喜欢这样没有人打扰的状态。我上车的时候车里凌乱地放着外套和棉被,看来车主是经常在上面过夜的。车里很拥挤,车上除了放这些东西外,脚下还有一个机械物件,很大的一只,不知道做什么用的。被褥也是很久没有洗了,散发出阵阵的体味。车里除了师傅之外还有另外两个搭车的。不知道车主认识还是不认识,大家坐在密闭的空间里相对无言。我这个新来的人激起了大家的兴趣,大家有意无意把话题转到我身上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为什么不找个同伴,也为什么不找个男朋友。我知道有时候善意的谎言会省掉很多的麻烦,比如我可以说我已经有男朋友,这样至少有很多人就会省掉后面的话题。但我总是很讨厌撒谎,讨厌在撒谎之后更多的敷衍。可能在他们的追问中,我一不小心就露馅儿了。就算我说了有男朋友,他们之后也会问:男朋友做什么的啊?怎么认识的啊?是同学吗?什么时候打算结婚啊?这样的结果似乎和老老实实地回答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另外两个搭车的人陆续地下车了。只剩我和师傅。进入到云南边境之后最大的不同就是路边上可以看见兰花多了起来。一些长在地上,一些附着在树上,黄色的,白色的,还有很多我不知道什么名字的花。还有杉树,和用杉树建成的木头房子。山上不再是草,而是一整片一整片雾气氤氲的森林。有鸟鸣,有风呼呼吹过森林的声音,还有雨吧嗒吧嗒滴落在车上的声音。也有牛,也有羊。但是没有马。
叔叔指着一片密林深处:“这里就是我的家乡,我出生在这里。刚才车上的人都是我们村庄的人,我顺便捎上他们,他们没有车。”他指的地方是一片密林,我看见到哪里的路。
“那你爱你的家乡吗?”
“说不上来,但是中国人不是讲究落叶归根吗?我死了肯定也会埋在这里。”
“也是,我的爸爸妈妈也这样说,说以后过世了要回家。”
“你这么漂亮为什么不找个男朋友啊?”又来了。
“现在还年轻嘛,不着急。那你平时会有机会回家吗?”
“很少吧,我做虫草生意的,虫草你知道吧?”
“知道。”
“你知道的还挺多啊。”我内心是抗拒的,这不是没话找话嘛。之前我问他这些兰花分别叫什么名字,他说你还知道这些是兰花啊?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现在又感觉我能知道虫草是很神奇的事情。
“那你平时不回家,你不照顾你的家人吗?”
“我妻子跟人跑了。我没有孩子。”说话的时候转过头来望向坐在后座的我。已经七点过,天还没有黑尽,但是车头已经开了灯光。我有点儿哆嗦,出来这么久第一次有害怕的感觉。这个时候我的脑袋已经脑补出一部史诗级大剧。青春少女,搭车旅行,曝尸荒野;中年鳏夫,欲行不轨,弃车而逃。
“对不起啊。”我道了欠,然后他讲到当初还没有开始做生意,妻子嫌他穷,想走出这个穷乡僻壤,就和别人跑了。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他说出来很平静。长期浸淫商场的人不露声色。我看不真切他的表情。
八点过了,我们还在山上,偶尔碰见堵车。走一走停一停。路程进展得很缓慢,夜色深了,师傅专心开车,没有再和我搭话。我坐在后面一直在想各种可能,战战兢兢,用手抱着我的包,包的边上我放了一把雨伞,要是出了什么变故,我最重要的武器就是雨伞。我一直在做着各种最坏的打算。
我可以在行驶缓慢的时候跳车,但是一定要瞅准机会。行李不重要,我的身份证和银行卡在另外一个小包里。这个小包一定得带上。找工作和坐火车是一定要身份证的;伞也很重要,大晚上的得防身;手机揣在兜里的,充电器得带,不然联系不上家人朋友他们会着急;打火机很必要,不知道晚上有没有野兽出没,要是有的话可以用火赶。但是这么寒冷的夜晚就算在野外撑下来也可能会大病一场。
但是跳车危险系数大,并且要是他反应快,我肯定是出不去的。这个时候就得做好最坏的打算。要是真的到了最后一步,命重要。先用没有避孕套拖住他,要是他强上,一定要保留好沾有精液的衣服。先顺服,装出很害怕的样子,保证不说。逃出来之后以最快的速度拿着证据报警。记住车牌号,记住面部特征。我在心理开始描绘他的面部特征,发现记不住。而且连他身上什么特别的地方之前都忽略了。但是之前师傅停车休息的时候,我记住了车牌号。从我觉察到危险开始,我就开始联系我的朋友,把车牌号发给了他。因为一整天都在路上走路,所以手机的电量还是很充足的。我一直把手机紧紧攥着,精神高度紧张。
车子到香格里拉的时候,已经凌晨。师傅问我心中的价位是多少,我说越便宜越好。他带我来到一家破烂且肮脏的旅馆,四十块。我在付钱的时候他说要不我们出去喝酒吧,这个时候还不是很晚。我们好不容易遇见也是一种缘分,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见了。说的什么鬼话!
“我早上八点终开始出门,走了路,还坐了一天的车,我现在只想休息。我还要在香格里拉待几天呢。”其实心里已经决计要走了。要是不走可能不知道还要应付他多久。
当晚的旅馆很破,公共的卫生间里臭气熏天。被子上不只是体味那么单纯的气味,混杂着霉味,烟味,和其他一些不明所以的味道。没洗澡我就去睡了,睡的时候我把披肩隔着被子,穿着我的外套被子半盖在身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五点钟我就醒了,但是睡不着。起来逛香格里拉的市区,走过城区的另外一头大部分店铺都还是关的的,走回来的时候早餐铺陆续开门,当地的燃料主要还是煤炭,空气中到处都是二氧化硫的味道。本来已经呼吸困难的我闻到这个味道更加难受了。我买了玉米。我想买一瓶水,但是大部分的小卖部都关着门。在回程的时候看见一家便利店还开着门。喝完水的我既冷又觉得很爽。回到旅馆仍旧睡不着,躺在穿上玩儿手机。七点过我就去退了房。准备接着出发,但是走到了独克宗古城。我在里面瞎晃,看到青旅只要三十五块,昨天也没有洗澡,浑身难受,就在这儿住下了。我刚上楼,底下的小哥哥上来提醒我,高反加上重感冒我现在还不能洗澡,要过一两个小时之后才能洗。一会又端上来一杯姜茶。我很久没有喝这么暖和的东西了。人暖心也暖。
店里温暖的姜茶但是昨晚的那个叔叔仍旧没完没了。一直在发微信。(之前他向我要了电话号,通过电话号加的)。我没理他,然后又开始打电话。一个没接就打第二个。
“喂,叔叔,你好啊。”
“你现在在哪里啊。我今天有空过来找你吧。你要去丽江我就送你去。”
“不用了,叔叔。我还在香格里拉。昨天麻烦你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没事儿,那你在香格里拉我要带你去逛逛嘛。或者我们吃个饭。”
“我感冒很严重在店里休息呢,头很痛。”最重要的是避重就轻,那时我的感冒确实还是很严重。
“那我来看你嘛,我们就简单聊聊天。”
“那......好吧,你过来我请你吃饭吧。谢谢你昨天载我。”我告诉了他地址,然后以为他下午就会过来,但是他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上了,天色又要黑了。中途他一直在道歉说是下午有事儿只能晚上再过来。
“我们去外边喝酒吧,现在外边酒吧都还开着,时间也还早,待会儿喝完我送你回来。”一上来又是喝酒。
“我对酒精过敏,一喝酒满脸通红。”上脸很严重,这是事实,一瓶下去浑身发红,再喝连脚指头都发红。
“那少喝一点,今天高兴。”我当时心里有句mmp很想讲,难道我的拒绝还不够明显?
“不了不了,你看我现在感冒这么严重,声音都是哑的,喝酒的话我只怕会更严重。你想吃什么,这店里的吃的都很不错的。”那家青旅底楼就是桌椅,可以吃饭可以喝酒,还有一些其他的公共空间。二楼三楼就是住宿的地方。我一个人住在三楼,很宽敞,床单被套都是当天我去的时候我自己套上的。反正我就是不打算出青旅的门了。我不信旅馆里这么多人你还能做什么。
然后两个人坐在一起抽烟,喝着手里的白水。并没有话讲。他不说我就沉默;他问我就答。一会他便走了,之后他也发过消息问我到哪里,但是再也没有提过要来见我的请求。
我不知道他是单纯的想找我喝酒还是想趁着酒精做点什么。他在路上也没有动手动脚。我也无法简单区分他是一个好人还是坏人。但是那是第一次我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晚上搭过车,一般五六点要是临近我的目的地,那就找个地方住下。
不管和什么相比,还是命重要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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