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同样的夕阳明亮了整个客厅。空空如也，没有颜里。
我突然想上屋顶。也许颜里发现了这片属于我的秘密天地，正在上面眺望呢。可能性固然小，可我希望自己相信她就在那里。
当我爬上屋顶站定，四下随意环顾时，我在视线内捕捉到了一个背影，定睛看——竟是男人！
心脏挤在喉咙里跳动，令我发不出声；四肢开始僵硬；方位感与平衡感渐渐消失，我生怕自己会直挺挺地倒下。我紧盯着那个背影，暗自祈祷他没注意到我的存在。脑袋终于稍稍冷静，我决定去报警。我正要娜步，那身影转动，转来的那张脸我记得清晰——
藏。
动弹不得。彻底凝固了。我都不知道我是以何种表情注视着他徐徐走来，我只是站着不动。为表自己不害怕，我强迫自己直视他的眼睛，他亦没回避。他的表情很悲伤，风将他的碎发吹动，模样好看极了。他走到我面前，伸出左手——仍然缠着绷带——握住了我的右手。我没躲开。一时无言。
“江杳……”他开口道，却没有下文。（真荣幸他竟然记得我的名字。）
“颜里，死了。”我费了很大的劲才念出“死”字（期间还在纠结是否应该讲成“过世”“走了”之类委婉的说法，转念作罢）。简直是废话。我在希冀藏还没遇见颜里，或者是想确认昨日还能感受到的颜里是否真的再也不见了。
他握我的力度加大了一点。“嗯。”从深处发出的声音。
风吹得我眼睛酸涩。我努力回想颜里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最后的容貌，脑袋里却模模糊糊。我暗骂自己愚钝的脑袋。转而想到昨天想拥抱她来着，到头来没敢伸出手。若是能够拥抱她，手上就会留下属于她的真实的触感啊，或许如今、甚至永远都回忆得起。
可惜没有机会了，一念之差。我们的交流始终只停留在空气中。
我低下头，把左手指甲深深嵌于掌内。“一针刺下去能见血的地方，那就是现实世界。”我想以此确认自己的存在。
藏拉我在屋顶上坐下。于是我俩无言地看着红日在西方一寸寸下落，东方的靛蓝一尺一尺蔓延至西方。天沉得迅速。直至月光漏在了我的身上，我才看见藏的眼圈是红的。
我偏过头看着远方，不知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他说话：“我视力不好，所以极喜欢雨后的天气。极目远眺，似乎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屋顶提供了视角，让我欣赏人们的形形色色。我想命也是这么看我们吧。”
“湫和你一样，不愿表现缺陷。”藏的声音落入耳畔，“阿里告诉你了吧，湫是盲人，但她总不愿表现出一丝盲人的状态。恰恰她对世界的感知细致入微，视力于她而言或许都算多余。
“我向来对不平凡的事物有极度的渴望——也许人都是一样——我对惯常的事物会产生厌烦。湫以前说大家觉得日子过得越来越快，是因为大家每天都在重复做事。从此我害怕重复。读书时使用记号笔，我买了六支不同颜色的，每天随机抽取一支使用，让课本上的划痕颜色呈随机分布，以免重复。我非常厌恶‘循环播放’的音乐。直到我爱上了湫。
“说起令我心动的那天——那天很冷，我只能想起这个了，其他感官可能都被那一刹涌进心里的悸动吞噬了。我看见湫在弹古琴。我从小认识湫，一直知道她是盲女（虽然我时常忘记或说忽略这一点），以为她练古琴，玩玩而已。但那乐声实在美妙绝伦，我当时根本不敢移动身体或做些什么动作，全身的肌肉紧绷着（现在想起那一瞬也是如此）。我想我发出的任何声音都是对美丽音乐的亵渎。以及她的眼眸，在弦上跳跃的手指——就像溪水边翻飞的蝴蝶。
“曲罢，我呆呆站着，凝视着她。她低头看着琴弦，手指在其上轻轻抚着，倏地抬头，对着我笑，道：‘你说好听吗？’我慌忙点头。我想她一定看得到。”
我痴迷于这漂亮的故事，却假装漫不经心问道：“这和‘重复’有何关系。”
“湫的生活是明显重复的。她的生命里只有占卜、弹琴（加上弹琴本就是重复练习的过程）。但因为是湫，我喜爱她做的每一件事。然后我觉得，世界上其实不存在绝对重复的事，人每时每刻都会有不同的姿态。后来有一个夜晚，我的脑袋里不断重复着湫那日弹奏的乐曲，音乐不知从我身体的哪里发出，我怎么也阻止不了。我去找湫，向她表白。她似乎正在院子里等我，站在竹前的身影美成一场灾祸。湫笑着说她很喜欢我，可惜她爱上了K先生。我忙问K先生是谁。她苦笑说不知道，而且K先生不爱她，是她单方面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我一时失语。仰头看向了她身后，月亮圆得毫无瑕疵，月陆月海分明。琴弦不知什么时候断了，以致我的脑袋里再没有那首乐曲，到现在仍然记不起。”
“所以你妥协了，你不再追求了。”我眯起眼看远处的路灯，橘红的光晕成一簇，“人们总是为期待的未来奋斗，有挫折便不断克服。可你、或说你们，无一不选择妥协，并企图教给我奴性。”
“我想我、或说我们，在学习顺服吧。”他微微笑了笑，“你说得不错，人该为未来奋斗，但绝不是反抗。我顺服命的前提是，我相信，命是世界上最爱我的——用什么名词呢——理念吧。祂的一切决定一定是出于爱我。当然，祂也爱世上每一个人，包括你，尽管你对祂半信半疑。至于你的说辞，未免有些堂皇。命给了你十分有盼望的未来，但你从不为之努力，相反，你在反抗，你在等待那个被应许且不需付出即有回报的未来。”
他说得对。我仿佛被月光刺穿了，失去声辩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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