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爸爸突然老了,嘴变碎叨了。以往回家,站在他身后,他继续忙,看都不看我一眼,然后冷不丁地憋出一句:待几天?我如实回答。他简单地说了声“哦”就不再吭声,有时索性连“哦”都省了。
去年过年回家,他却打来电话,一遍又一遍地叮嘱,从前期购票到携带衣物再到旅途安全,事无巨细都交代一番,这时我只能连声答应,一不回应,他就是再一遍的重复。
到了家,还没来得及休息,他就拉着我聊。从工作聊到生活,从吃喝聊到玩乐,从交友聊到做人,他成了话题的制造者,而我只能乖乖地回答问题,这俨然成为一场枯燥的答题游戏。聊完了我,他又开始聊自己,告诉我他近阶段的全部状况、想法、遇到的问题,顺便向我问策,就像汇报工作似的。
我一下子懵了,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他作为这个家庭的主宰,从来没有问过我丝毫的意见,以一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将我遇到和未来可能遇到的东西贴上“对”与“错”的标签,然后教我选择。不知所措的我只能以“怎样都行”草草应付了事。
2
我年幼时,他没法控制和解决这个世界的种种不安全,却又想将他的孩子护在安全区内,所以他以一种独断专行的方式——下禁令——在我四周竖起围墙,想将我与危险隔离。
每每我不满而争辩,他什么也听不进,眼睛突然睁得老大,眼珠子都要吐出来。面部一片通红,向着脖子迅速蔓延。额上青筋像是一条条欲挣脱皮层的青龙,吓得我腿软。随后便是雷鸣般的声音,火山一样喷发:“养你这么大,就是来反对我的。你老子还能骗你不成。”妈妈不忍,过来相劝,他反而将妈妈凶一顿,“慈母多败儿”。后来,偶有钻了“墙缝”,逃出圈外偷偷体验,一经发现,他都会以烧书退学的恐吓让我灵台一清瞬间复位,其余威一直延续至今,略一回想,仍心有余悸。
尽管如此,我却从未怪过他。他年轻时,搬过砖、扛过包、种过田,后来境况好一点,一拖拉机就敢闯天下,饿时盐兑粥喝,累时幕天席地,风餐露宿常有,养家糊口不易。直到后来,我渐渐长大,他不敢在外漂,就回家重新侍弄农田。
我是他这辈子唯一的投资,他为我倾其所有,我又怎能忍心怪他、逆他?
3
经历人生的鼎盛,父亲也不可避免地老了。人老了,就容易害怕、迷惘、孤独。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新事物频繁冒出,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分不清方向。未来就像一个黑洞,卷吸他眼前所有的亮彩。
记得有一次他哭了,破天荒头一次,当然是经过酒精催发。那天,他拉着我,紧紧地,然后哭诉:“爸爸对不起你,赚的钱没别人多,也没本事赚钱,以后没钱给你在城里买房子、娶媳妇。”他一辈子要强,什么都要和人比,他自觉比别人赚钱少,总是心里过意不去。那天,他哭得像个不安的小孩子,卸下所有的“硬壳”。
人的一生,从脆弱慢慢成长,经历顶峰的强盛终究回归脆弱,仿佛经历一个循环,年老时与年幼相当,一样的不安,一样的孤独,一样的迷惘,一样的脆弱,一样的需要被呵护。然而作为孩子的我们往往无可奈何地朝前看,被生活逼着朝前走。往后的岁月我们复刻着父母年轻时的经历,却不知道总有那么一双温暖的眼睛时刻在身后默默注视,哪怕你转了几个弯,早就淡出他的视野,他也能从岁月的记忆里恍惚地看到你。
人啊,总是被驱赶着长大。长大的躯壳里包裹着依然是孩子的心。随后在社会里摸爬滚打日渐成熟,软弱的久了便也生出坚强的“茧子”。于是,许多牢骚便难于向父母启齿,只能一个人咀嚼、吞咽、傻笑应对。在缺乏心与心的交流和融合,在现阶段的年龄里,我们还没学会和习惯去关注已经变老的父母,还没有注意已经开始慢慢向“孩子”退化的他们。
脆弱的父亲4
记得有一天,我在宿舍看书。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语气很柔和:“以后找个好女孩,听话的,别到时管住了你,把我们给丢下了。”还未来得及回应,他就“啪”的一声把电话挂断了。我回电话,各种解释、各种安慰、各种保证,他一句也听不进去,继续叨叨邻里哪个孩子被老婆管着对父母不好。如此情况,那段时间时常有,搞得我莫名其妙。
后来我才知道,岁月拿走了他所有的力量,让他变得脆弱和不安,让他变得温柔多语的同时也溶解了他的“硬壳”。
而今,我不再向他说保证的话,怕言语打开他心中不安的闸门,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浅吟:
多年以后,你是我的孩子。一如当年年幼,我是你的孩子。岁月只是让我们互换了角色,你不用害怕、恐惧,只需安心等待。我不在你身边的时间里,请照顾好自己。
你若安好,胜过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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