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蒙昧中度过了童年,又在混沌中经历了少年时期。爸妈为了让我体会读书的重要性,放了暑假后,让我去山里砍柴,要求每天必须砍回来一百斤木柴,如果做不到就不要吃饭——砍柴虽然辛苦,但是跟小伙伴在一起可以无法无天,我假装委屈地答应了。
我和幺把把(幺奶奶)家的彩霞嬢嬢一起去杨家坨的尖堡上砍柴。
尖堡是一座很漂亮的山,秀气却陡峭。悬崖峭壁上面郁郁葱葱的林子,就是砍柴的好地方。我学着灵巧的彩霞嬢嬢一起爬上山顶,忐忑和恐惧在如何识别杂木的好奇里湮没了。砍柴的自在快活,在于虽然汗水只管在脸上脊背上梭,但嘴巴是自由的。我在她那里听到很多我不知道的我们的乡村的奇妙的事情,自然也跟她分享很多我在苍岭中学和赵家湾小学里的很多洋盘的事。
从山顶往下砍柴,一层层掷到山脚下,已经脚耙手软,好不容易将那些属于我的柴捆扎起来——也仍然扎了两捆,但我的要苗条很多。我们沿着杨家坨到田湾水井的羊肠小道回家,直到走不动了,就停下来把柴禾放在路边,返回去背另一捆。两捆柴就这样轮流在我短小但不太单薄(苍岭中学食堂的南瓜、白萝卜和海带汤滋养出来)的脊梁上亲近,越背越重,我越来越欢喜——今天的柴禾,一定已经超过了一百斤。
我终于将柴禾背回院子里的桃树下,天还没黑。爸爸和妈正在推石磨,不记得是大磨还是小磨,反正推磨永远是最无奈和沉重的记忆。在那不断重复的步伐里,必须使出浑身的力气,才能让那石盘旋起来,累到抽尽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可是撮箕里金黄的苞谷颗颗才消失一小半。那种没有尽头的重复的绝望,可以让人自动闭上嘴巴,空气里只剩下喘息声和汗水的味道。
可是愚蠢如我。那一刻,我一定是只有背柴回家的成功和喜悦,全然忘了推磨的痛苦。我大声地欢悦地要妈妈拿称来称我的柴禾,妈偏过来白了我一眼,小声说了句:“称啥子嘛称?有啥子好称的?”我不甘心,自己垫着板凳,去板壁上取了比我还长的大杆称来,高调地要求称称。
接下来的细节已经忘记了,总之结果就是被爸爸痛骂了一顿,好似还挨了揍。但爸爸当时的神情我也忘了,只记得他们推磨。妈妈的叹息声却一直很清晰:“叫你莫称莫称你不信,晓得你朗格这么哈(傻)噢!”妈妈的意思是,她和爸爸早就看出来我背回来的柴没有一百斤,但是如果我老老实实地承认了劳动很辛苦很造孽,并承诺从此以后要好好读书——那么,成功就是他们的了,谁知道我就是传说中的“杠精”,而且还不知道一百斤到底有多重!
爸爸和妈妈这一辈子体会到的最多的挫折和失败,大概都是我给他们的。
关于我的劳动改造,后来还有很多,放牛、打猪草、挖边边(山地的边角狭窄,耕牛犁地犁不到,为了多种一垅苞谷,必须拿锄头翻地)、和爷爷一起去几十里外的未市买米(爷爷常年有病背不动,我必须一个人背回来)、步行一天走几十里公路去苍岭上学把脚走肿等等......虽然我不知道这些劳动到底有没有改造我,但这些劳动的记忆却一直在,并时时感到甜蜜。也许,它们是我与遥远的故乡连接的方式,让我知道,我就是那片土地的女儿,从未被遗弃。
今天在电话里听到爸爸的声音,他说妈在园子里赶鸟——油菜花开得太好,林子里的鸟成群结队的来,吃花。又摆了些闲话,让他注意身体。他说今年是有些变化,只能背百把斤了——去年都还可以背一百四五——他说起来有些失落。我嘲笑他都不知道自己已经七十岁了,现在只要好好活着就每天都在挣钱。他乐呵呵地说就是就是。
今天去乡下,在油菜花的世界里劳动了一天,很畅快,很彻底,很纯粹。
劳动的意义 劳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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