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州子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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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成武,是我的叔叔,按我们陕北的方言来讲,就是“大”,他在徐家排行老大,所以我喊他大大。不过,似乎从记事起就很少喊他了。因为为了供我们读书,爸爸在我九岁的时候就将家搬到了县城,平时很少见到,亲戚们的红白事上大概会见个一两面,不过多年未见,小孩子长得又快,所以经常就是这样,
“这是张六家那个小子?啊呀,都长这么大了,而各甘上高中兰么,还认得你大大兰不?那会儿你在老家你大大还常抱你这了么!唉,我看你是认不得了。”
那个时候的我最讨厌这种亲戚间的对话,听到尴尬得要死,但因为这个总是被老妈私下教育说没家教,只得回答,
“么么,拉能认不得了,我那会儿已经记事了么,你甘是我大大么。”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将话题转到学校啊成绩啊之类的,紧接着就会说到那个和我同级的他的孙子,试图做些类比,来说明他孙子的优秀,可惜,每次都没能让他如愿,我考到了全县最好的高中里的最好的班。所以后来的对话就缩减为
“伟伟也来赶事来兰?”
“恩!”
紧接着我就会赶紧找个没人的角落坐下来,逃离尴尬的对话现场。再到后来,亲戚过事我也不去了,一是高中学习任务比较重。二则是家里的债务少了许多,经常也能吃到肉,再加上去了又少不得和各种亲戚打招呼,所以也懒得去,图个清净。所以这个大大,后来就渐渐从我的脑子里消失了,虽然他和我的血缘关系还挺近的。写到这儿,有必要说一下,虽然我姓张,可从三代前来说,我得姓徐。高祖父不长命,高祖母三十就做了寡妇,为了养活孩子,只能带着两个儿子改嫁了一个姓张的外地人,后来张家高祖父和高祖母一直没有孩子,太奶奶合计了一下,就让大儿子改姓了张,也就是我的曾祖父。自此,我们这一脉就姓了张。
张家到父亲这一代有五个混世魔王,加上徐家不要命的六兄弟,并称为“叶家瑶子十一号流氓”,打遍了整个叶河两岸,整个叶家瑶子,没人敢找张徐两家的麻烦,父亲就是这十一流氓的头头,负责出谋划策,调兵遣将,而我的大大徐成武,则是二号打手,负责武力输出,至于头号打手,则是他的弟弟徐成信也就是我的二大。其实在最开始,徐成武才是头号打手,打起架来纯粹不要命,下手又准又狠。可自从一场群架后,他就像变了个人一样,简直成了个谦谦君子。这一战也就是让这十一兄弟出名的那一场了,也就是地界之战。十一兄弟里最小的叫徐成双,个子小又瘦,也不爱说话,这一场群架就要从他这开始说起。那是春季的一天,他准备去将山上的地翻翻,到了山上却发现地界石被人动了,自家的地被占走了三四米。占地的人是村里的王家两兄弟,他到王家的时候两兄弟正在吃饭,王家兄弟看他来了,先把饭碗往桌子上一掼,站了起来(农村人习惯蹲在地上吃饭),这一下就把徐成双给唬住了,开口便弱了三分,王家兄弟存留占地的脏心,三两句过后就开始出手,将徐成双压在地上打了一顿。徐成双身体本来就弱,这么一打,就起不来了,硬捱着回了家。父亲当时在山上翻地,翻到一半发现徐家五个兄弟找了过来,听说了这个事,立马撂下锄头,回去喊张家的弟兄。十兄弟聚到一起,越说越气,决定要把这个公道给讨回来。十兄弟抄起家伙就往王家走,打开门一看,里面已经聚了二十几号人,全都是王家的年轻人,徐成武一看这个场面,心里来气,大喊一声,狗日的,爷爷今天和你们拌这条命也,抄着棒子就冲了上去。父亲一看没法退了,喊了声打就带着剩下的兄弟跟了上去,和王家兄弟打在了一起。这场群架持续了一个下午,十兄弟追着王家人跑了半个村,打的每个人都求爷爷告奶奶才罢手。这一仗打完,每个人都觉得出了口恶气,打算明天去王家谈地界的事。可到了晚上,镇上的警察却来把徐成武抓走了,原来在混战中,徐成武追着打的王家老二被打成了重伤,住进了医院,王家一气之下把徐成武给告了。那个时候正是国家严打的时候,枪毙了一大批流氓涉黑份子。父亲一看苗头不对,一面安排一个兄弟拿上钱往医院走,一面赶紧跑到镇上去找在乡政府做文书的同学,联系派出所的所长出去吃饭,有了这层关系,所长很快托了底,只要王家不追究,罚款就行,不然非得判刑。父亲吃完饭就往医院赶,王二的母亲正在医院,她说,你们后生家打架我也么事,咱们都是一个村的,可你看把我们家二娃而个打成咋个兰,徐成武不来说哈个甚,就让政府逮走算兰。父亲安抚好这边就往派出所赶,据说一开始徐成武拒不认错,可和父亲见过以后态度就软了下来,第二天就被放出来调解认错。自此,徐成武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不再楞里楞气。父亲后来说,一个男人的成长总是在一夜间的,肩上的担子重了,自然就长大了。
前些日子,二姐结婚,秉持着好好送走每个姐姐的理念,请了一个礼拜假,坐了三天车回到了家。到家已经是晚上八点,婚礼的前夜。整个家里堵塞着来来往往的亲戚,少不了又是一顿客套。父亲不在家,酒店那边的事情还没交代好。东西放下扒拉了两口饭就开始布置新房,二姐是个不喜热闹的人,本来没打算怎么布置。忙到十二点亲戚都走完,父亲才推开门进来,知道我呆一天就走,拉着我要说说话。自从上了大学,他总喜欢和我聊天,说现在比不上我了,儿子笔老子厉害的多。其实也聊不了什么,无非就是盘问下学校的事情,交换下彼此的新闻。聊到这次的饭,我提到,
“这次的羊肉饸络感觉不太好吃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我长时间没吃的原因。”
父亲笑了,“你这感觉还灵了么,以前咱们过事都是徐成武你大大和面压面的,汤也是你大大调的。这次换成你焕东哥做了。”
“怎么换了?”
“你大大那个楞汉,喝醉酒还要骑摩托上路,还是逆行,让货车给压死了。”
“啊?哪个我大大,徐成武?就是工地上被人打的那个?”
“恩,就那个楞汉,明天埋了,我早上还得跑一趟老家。”
父亲看我发呆,以为我累了,催我回房休息。一躺下,那个猥琐的老汉就从回忆里蹦出来,一个人就这么死了,那个我鄙视的人。
父亲在县城里是个小小的工头,凭着活泛的脑子和踏实的性格也闯出了一点成绩,带着弟兄几个,常年在工地上过活。高三毕业那个漫长的假期里,我也跟着父亲干了一个月,也就是在这一个月了,我也见识了徐成武们的丑陋和真实。开工第一天,照例是要灌酒的,十几个工人哗啦啦一大堆酒下肚,就开始胡言乱语,开些重口味的黄色玩笑,尺度之大,让在旁边默默扒饭的我惊掉了一地下巴。原来以前在我面前慈祥和蔼的叔叔伯伯们竟然是这个样子。然而事实证明,我还是太稚嫩。聊到兴起,徐成武一挥胳膊,“走,咱们出去耍耍,我这两天把这梁镇当摸遍了,那个农贸市场旁边那个烂大院那个婆姨,可美着了,100块钱一夜,你想怎么耍就怎么耍,我当耍过一次兰。”到这,我是再也听不下去了,尴尬得要死,抽身去了外面。徐成武,不是个好东西,这就是我那个时候的想法。后来发生的事印证了我的观点。在我离开后的一次酒会后,徐成武喝得酩酊大醉,半夜跑去一个寡妇家敲门,把寡妇气的要死。寡妇的儿子刚刑满释放,第二天听说这件事,跑到工地上把徐成武打了个半死,最后还是父亲赔了几千块钱才了事。再后来,徐成武在工地上常喝个半醉,父亲只能给了他几千块钱打发他回家。至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回了老家,他说,怎么也得送一程,十一个兄弟,只有三个了。
写在最后:从家里回来,就一直有写点什么的冲动,总被杂事阻碍。不过现在看来,那个时候写,恐怕不会如此轻松,写着写着怕是就崩溃了。年龄越来越大,可自己还没知觉,仔细算算已经22岁。还记得以前就说,22岁就要结婚,可这22岁来的太突然。以前的时间,一节课一节课地过,现在的时间,一周一周、一月一月地过。如今的清醒,只存在于几个不眠的长夜里。只有那个时候,才能回过头来看看。但直到现在才明白,我也是徐成武,一个没有死的徐成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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