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寿进门已是吃晚饭时间,天色已暗下来。他接任代理校长以来,回家时间比往常晚。他除日常教学还需处理学校大小事务,学校虽小,但与大建制的学校一样需完成教育局的各种行政工作。学生考完试放假了,老师们还得忙上几天才能结束这学期所有工作,作为代理负责人的他更多有一份工作等着。
烤火间玻璃窗流下一道道蒸汽水痕,铁炉子炉盘上温着饭菜,碗筷、酒杯齐备,等着晚归的男主人。
小宝紧挨妈妈挤在单人小沙发里,远红远远的坐在烟管旁光线暗淡的角落。公公不变的姿势躺在太师椅上看过期报纸。婆婆站在窗前张望,水蒸气遮挡住她的视线。
院门发出声响,婆婆开门出去。压低声音“阿凤回来了”。
他进门看见三百多天未见的媳妇,完好无损从天而降既惊又喜。心怦怦跳,她终于回来了。
一年不见,福寿变化不小。他身材健硕,目光透出股不曾见过的笃定与自信。阿凤感觉他身上的光芒在与自己目光相遇刹那间消失。
妈妈为他们夫妻关系担忧,给他最后通牒“必须求得阿凤谅解,这个家不能散。" 她一年杳无音信,他赎罪无路,害怕与她从此天涯陌路。他将对妻子的忏悔换作拳拳之父爱,精心教育一双儿女。亲力亲为努力做个称职的父亲,兢兢业业专研业务做过不误人子弟的教师。
公公提议大人都喝一杯为阿凤接风洗尘,淘气的小宝也要喝,爷爷那筷子头沾一点递给他。福寿喝完第一杯,斟满阿凤的酒杯,又倒满自己的,这是他今年第一次破戒喝酒。
“阿凤,辛苦了,这杯酒敬你。”当着孩子老人,她抬起酒杯浅浅抿一口。福寿喜行于色,夹块半肥瘦腊肉,沾一点蘸水放她碗里。这是阿凤喜爱的吃法,解馋而不觉油腻。
迟疑片刻,阿凤将馋了一年的腊肉送到口中。腊肉还是不变的美味,只是再也吃不出夫妻互动之甘甜。
饭后,阿凤起身收拾碗筷,福寿戴上围裙阻止她。“你坐车累了,进屋休息去。”
收拾完碗筷,解下围裙,福寿没有如往常去验收小宝的课业,却立即进了他们屋。噗通向在整理衣服的阿凤跪下。
"你做什么?起来。“
”你不原谅我便不起。“福寿祈求的看着近在眼前又远隔万重山的冰冷的妻子。从那次爆发时老婆泼闹过一次,再没有正眼看过他。如果她像别的女人那样,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闹一闹,他还好受些,但是她把委屈全藏在心里,保全了他的面子。
“你打能解气,你就打我一顿。”
阿凤心里已不那样恨他了,但是她做不到心无芥蒂的与他相处。阿凤拿起自己的衣服朝女儿的房间去了。留下尴尬在地的他,破镜终难圆。
远红是妈妈心里的永远的痛。她已到了青春期,心智如懵懂孩童。阿凤要趁在家的时间多陪陪她,给她讲一些生理常识,教她保护好自己,也给她讲讲外面的人和事。
淘气的男孩子总是快乐的,他们悄悄拉开了过年序幕。偷偷点燃一两颗鞭炮,悄悄拿家里准备过年待客的糖果分享给小伙伴。
孩子们春节前最期盼的是打粑粑。临近的几家人约在一天打糍粑,女人们在自家灶房里蒸糯米饭,男人们负责打糍粑。
打糍粑的石粑槽,像极一个特特大号的碗,一年就使用一天,不是每家都有,三五家人共用一个。糯米蒸熟,倒在粑槽里,三个男人一人拿一只像十字镐样木头粑锤,一点点将糯米压瓷实,略有粘性之后,一个一锤甩开膀子捶打,这是男人们显示自己力量的时刻。力量小的最先要求换人,每换一个人便有一阵调侃。福寿把积攒在心里的情绪随粑锤流出,每击出一锤仿佛是一次心灵拷问。打糍粑如做人要趁热,趁热打成的糍粑顺滑,冷了米粒打不茸口感不好,弃之可惜食之梗喉。
糍粑打得绵软顺滑之后,男人们手摸菜油从粑槽里取出糍粑,用一只大盆装上抬到主人家堂屋里放粑粑的门板上,然后又开始打下一轮。
打粑粑男人们通力合作,捏糍粑则需几家老人孩子合作。老人、孩子先手沾一点熟菜油擦手防粘,取一团像翻花一样挤出一个圆溜溜糍粑,没力气的小孩子就负责翻风干表皮的糍粑,不让它粘住桌子。
寨子里有片小竹林,竹子低矮,枝桠很多。孩子们在大人打糍粑的空闲揪下粑锤上遗留的糍粑,一小团一小团的搓圆黏在竹子枝桠上,红的白的满枝桠,称之为摇钱树。
充满美好寓意的摇钱树没要摇下钱,倒是可以饱孩子们口福。摘下干透的小糍粑团子丢在热灰里炮熟就是美味的膨化零食。
打完糍粑,有年猪的人家杀猪过年,照例请邻里合家吃一顿杀猪饭,热闹如办喜事。讲究的人家,还送亲戚们一家一块肉。
打粑粑、推豆腐、糊墙壁一件件做完,就到了除夕夜。
年初三从外婆家拜年回家,阿凤就开始做衣服。按自己的想法给远红设计,灵感来源于在东莞街上看见的一款大童服装。远红内向,因此选用明亮的橘红色,带帽袖口收紧,看起来利索。远慧建议车双条白色明线,两母女围绕这件衣服做多次修改。衣服是远慧缝制完成的,阿凤细心的观察她的手法。
远慧的车工得到老师傅指点,手法比妈妈娴熟,细节处理更加完美。远红穿上妈妈和姐姐为她量身定制的新衣舍不得脱下。她们母女俩春节几天都在一起探讨衣服,初八远慧返厂上班,阿凤过了十五乘火车回东莞。
阿凤报到后,老板立即兑现承诺,加发一个月工资,而且可以搬到中层领导住的单间。她不想因此被姐妹们更加孤立,拒绝了。
第二天桂芳也回来了,她仍住在原寝室。回来上班的工友还不多,质检员全部参与赶工,加班另发加班费。一天晚上,工友们都下班了,阿凤还在车间。
车间里静悄悄,路过这里的老板,看见灯火通明,心想这些工人不知道节约用电,灯也不关。他走进车间隐约听见缝纫机的响声,在缝纫机阵里发现是她,会心一笑,悄无声息向她走去。伸手搭在她肩头。阿凤被吓了一跳,她抬头看见是老板站在身后,稍稍回过神。
“你肩上有根线头。”
“谢谢王总。"
"大家都下班了,该休息了。”
“回去早了,大家都还在摆龙门阵,也睡不着。”
“所以叫你搬寝室嘛,一个人住单间就不会受干扰。身体要紧,早点休息。”老板心痛他的电费。
“哦,我做完手里这件马上就走。”
王总走出车间,并未离开。待阿凤出车间关灯后,黑暗中冷不丁出现在她身边。阿凤大张着惊叫的嘴被他一只肥硕大手捂住,腰上有一只。
“别叫了,是我。怕你害怕,在这里看着。”
阿凤扯开满是烟味的手,身子抽离退后一步。老板欺身上前,一只手撑住墙壁,几乎将她禁锢在怀里。
“放开。”阿凤颤声说道,心慌乱不已。
“我喜欢你这种勤劳的女人。”赤裸裸的暧昧。
阿凤劈手推开那只邪恶之手,连走带跑远离那个危险之地。不顾形象,气喘吁吁冲进寝室。
阿凤的早归中断了室们的聊天。“我们的模范今天回来得真早啊。”她懒得理会室友的酸言冷语,钻进蚊帐里,躺在床上心仍在怦怦跳。
老板今天的举动有点奇怪,联想年后上班以来发生的事情,她明白了,天上不会落豆渣。拒绝了老板非分之举,今后日子不好过,也许还会受到骚扰。
然而,她想不明白,自己年纪大长得又不好看,怎么会遭老板的“咸猪手”。工友间常八卦某某被老板调戏,某某是老板小蜜。在发廊打工的不做美发,餐馆服务员叫小姐。扫黄打非常夜袭美发美容歌厅舞厅。这些对一心以挣钱为打工目的的阿凤自然屏蔽掉。
她的世界一样洁净,虽然她领地已遭别人偷袭。世界纷繁混杂,但她可以守住自己的心。
阿凤自认为是凭自己的努力获得老板的赏识,这时她心里不免重新掂量掂量。
阿凤想立马走人,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新工作。万全之策是不再单独加班,别人下班自己也下班,少点收入而已。
质检员组成一个小组,提拔了一个年轻妹子做组长,工资保密。组长的职责就是走走看看,然后把生产情况向老板报告。
阿凤继续做质检员,她不再主动加班干活,和工友们一起上下班。下班同她们一起在寝室聊家里的陈谷子烂芝麻,无聊也很好消磨时间。只是她听得多说的少,被她们逼急了避重就轻的说一点。
但是她感觉说出来以后,心底畅快多了。一次夜聊时一个姐妹说自己老公出轨之事,嚎啕大哭。阿凤轻描淡写的把老公出轨女老板之事说了,自己很震惊居然能毫不在意的说出来。时间让她淡忘了伤痛,这一倾吐把心里最后的阴霾扫除。压抑在心里的巨石落地,感觉心情舒畅。
室友们都是农村妇女,她们嫉妒她有一个当老师的老公,孩子还有公婆照顾,又嫉妒她能干。当她把自己秘密向她们倾诉之后,才知道她和她们命运一样,甚至比她们还苦,心理上的优势使这些女人同情她,视为同类。
阿凤实在需要加班的时候就请一个姐妹陪着自己,平安无事工作到了年底。老板给结清了工资,她带着自己所有行李回家过年。回家之前,她特意到服装批发市场去转了一天。
这一年福寿当上了小学校长,小宝考上县一中,远红在镇中学读书,远慧有了男朋友。
阿凤谅解了老公,夫妻俩同床共眠。只是她心里的疙瘩还需要时间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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