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炎热的夏季结束于一阵忽然而至的秋雨，似是转眼到了八月。比南川来的游吟诗人说，八月是最残忍的月份，人间最无望的遗憾和哀伤都能从八月找到端倪。阿离从没到过比南川，却对这句话记忆深刻。
一个月来她闭门不出，埋头读一本叫做《比南川往事》的书。一个月前，她去了一趟镜琉璃镇，她儿时要好的朋友一一在那里帮朋友看管马场，知道阿离有闲，特地邀她去住了一段时间。剪烛私语，驰马试文，自是欢喜无限。回来的途中，本来晴好的天气忽然风云变色，不一会就下起雨来，时值盛夏，她衣衫单薄，有风吹来时直冻得瑟瑟发抖，就沿路找了一间废弃的茅草屋避雨。
那本书就安安静静地放在屋内的一座神龛里，用洁白的绢布包裹着，与简陋的房间格格不入。看情形像是不久前才放进去的。
二
她只裹了一件单薄外套就瑟缩地闯入秋日的长风里。直到火车驶离辛四方车站发出一声嘶鸣，她才想到，此行未免太仓促了。
车厢的布置不属于任何一个年代。没有车窗，车身大部分是透明的，不但不会阻隔视线，倒好像抹去了距离远近对于视觉的影响。抬眼望去，可以清晰地看见，相距甚远的徂徕山上的一粒雪花笼罩在晴空下经年未化，比南川朱雀大街中央的一棵老树的树干直没入云霄，有一群亡命徒攀缘而上，他们的身影已入云端不可见。
沿途停站，她走出车厢，一座梵音阵阵的寺院，隔了幽深的峡谷与她遥遥相望。她甚至可以看清佛经上的字。一位小沙弥在捧读《大佛顶首楞严经》，有不解处，抓耳挠腮。她对着夕阳娴熟地抽烟。因为能看到远处一座红色铜山上岩石灼烧的细节而觉得不真实。
车子最终停在高原上的旷野，其时三星在天，虫声四起。漫天星辰被一条条流动的光道连成似乎有意义的图案。她看到一个孩子牵着他母亲的手安然地走在前面。他穿着她旧时的衣服，和她幼时一样留着长发。他走路的样子也像她。
“你是我见过戴眼镜最好看的人。”那孩子对她说。
她摘下眼镜送给他。
他笑了，没有接受。
“我们不能和现在的人交换物品。我和我妈妈来这里，是因为在你的时间里我们已经不存在了。”
她闻言，良久，潸然泪下。
三
回到辛四方已经是数月之后。亲朋旧交，见面不识。遇事只是浅浅的笑，淡淡的答，竟给她蒙混过去。又是一连数月，她离群索居，专心作画，渐渐地和人断了来往。
偶有天风呼啸，山雨欲来时，她知道长街无人，便欣然走出小楼，和风流连在街上。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今夜不会下雨，他们早早躲进家里，直到明天日出之前都不会再出门，这段时间这条街就是她的天下。她错了。
这天夜里，一群人伪装成盐贩从城北入了城，在时家祠堂后面的巷子里换上夜行衣，随后往瑜门街奔来。他们毫不费力地打昏并掳走了她。
次日醒来不知身在何地。
“姑娘可真能睡，让我们家主人好等。”
“你家主人是谁？”
“青岑客。”
“没听过。名字忒也俗了点。这又不是武侠小说！”
忽然门户吱呀而动，进来一位弱冠少年，白衣若雪，负手而立。至于其疏眉朗目，则由于透窗而过的天光，而看不真切。
“姑娘别怕，我来救你。”那少年故作淡然道，语气中有容易察觉的颤抖。
“你是谁呀？我不认得你。”
“小生不才，江湖人称河洛剑仙。”
“也没听过。你能救我出去？”
三
许多年以后，后人回想起那段时光，仍然觉得颇费思量，何以这片天空下的人们竟似在一夕之间突然关心起逃离世界的问题来。
有一段历史学家绕不过去的公案，即是在比南川本地历法尚且通行于世的某一年，一只狐狸出现在镜琉璃镇，它找到当时在镜琉璃镇作客的惨绿少年夏夜，交给了他一本叫做《比南川往事》的书。
这条信息来自于《比南川往事》的序言，署名正是夏夜，而作者一栏则是空白。
围绕此书出版的论著汗牛充栋，奈何资料所限，他们陆续提出了一系列奇特而诡谲的假说，却因为缺乏其他佐证材料而不为学界接纳——不要说所有的当事人都无片语存世，现在就连比南川这个地方在许多严肃的历史学家的心中也早已成了神话怪谈中的存在。
四
“阿离姑娘，我们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如此这般的对话重复上几十次。
“姑娘何必为难我们，我们不过是想弄清楚那天发生的事。绝不会对姑娘不利。”
“可我真的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去那里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来找我。”
“那班列车上的所有人都没有再回到辛四方，也没人知道他们去了那里，除了阿离姑娘。”
“没回来也不稀奇，这个鬼地方很难让人留恋啊，天雷滚十次，勉强能挤下一滴雨来。一滴雨还像瓦片那么大，每回淋雨都像被扇耳光。他们不回来，也很正常啊。”
“那他们去了哪里，难道凭空消失了吗？”
“他们在他们在的所在。我知道的和你们一样多。每天朱雀大街上爬树的人成百上千，他们去了哪里？”
“树神是一棵在无限生长的神树，他们只要没有落下来，就还在树上，饿了吃果子，渴了喝露水。据不完全统计，约有一千万人在树上，算起来最早爬树的人如果还在世也已是耄耋之年了。据政府预测，大概二十五年后我们会见到第一批降落者，届时我们会以最高规格举行国葬。”
“听起来像神话。”
“这不是神话，这是真理。”
“还不是一样。”
“请姑娘直言相告，那天旅途中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吗？”
“八月，发生什么事情都寻常。”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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