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二爷

王家二爷

王家二爷是我见过的最安静的人。

像流经村子的那条小溪，清澈，悠长，细流涓涓，年复一年，人们似乎早已忘却了它的存在。远离故乡小山村，它却是我心中最绵柔的记忆。

王家二爷今年近90岁了，中等个，背不驼，腰不弯，清清瘦瘦的，虽说劳作了一生，但面相上并不显沧桑，透着散淡，安然。

王家二爷一辈子没结婚，听老人们说他年轻时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订了婚，却得急病去世了，王家二爷要求将女子葬在自家房后的山上，从此不再谈婚娶。

王家大爷有七个孩子，五个儿子两个女儿，王家二爷帮哥嫂抚养这七个孩子。

离村子七八里远，有一大片平整的土地，近百亩，油菜收割后全种上了玉米。

初秋，玉米快成熟了，年轻的王二爷被派来看守这片玉米地，他在这“绿色海洋”的入口搭一个窝棚，地上铺一层干稻草，一床薄被，简单的锅碗瓢盆，就要在这独自看守近二十天。每天对着密密的、一眼望不到边的玉米地。

一天夜里，睡梦中的王二爷被一阵窸窸窣窣声惊醒，借着淡淡的月光，只见一个女子正在缓缓脱着上衣，王二爷翻身而起，以为遇到了狐仙，那女子不说话，脱了衣服后钻进了被窝，然后略带嘲讽地说：“骇什么，世上没有狐仙鬼怪的。”王二爷听出了女子的江北口音，心稍稍放了下来。

江北小村与我们村只一江之隔，但口音差别明显，民风彪悍，放荡。

王二爷明白了女子的用意。

他哆哆嗦嗦地抓起自己的衣裤，窜到了窝棚外，愣是在月光下守了一夜。

天蒙蒙亮，女子走出窝棚，只看见王二爷在远处的一个背影，窝棚口满满一蛇皮袋的新鲜玉米，带着露水。

女子背起玉米，走了，再也没出现。

岁月像穿村而过的小溪，悄无声息地带走了青春，也带来了城乡的大变革。

王二爷快60岁了，侄子们都娶妻生子，各立门户，王二爷还和哥嫂生活在老屋，日出而作，日落而歇。

王大爷对三个老人将来的养老做了安排，大儿子负责养王大娘，二小子性格良善，儿媳妇温和贤惠，负责养二爷……

90年代后期，城市化进程波及小山村，土地被占用，每个村民都分到了不菲的补偿款，王家大儿媳以自己将来要赡养王大娘为由，领走了王大娘的补偿款。

辛苦、贫寒了一辈子的王大娘，眼看着别人拿着一沓沓钞票，眼里冒出金光，听着他们兴奋得说话声都高了八度，心里饥渴难耐，她找到大儿媳，想要回自己的补偿款。可大儿媳回绝了。

王大娘养大了七个孩子，操持着纷杂的家务，处理着繁琐的家长里短，早就练就了钢筋铁骨，铁齿铜牙，她每天站在大儿媳家门前谩骂，直至婆媳对打。后来，王大娘叫回在城里工作的老三，让他替自己主持公道，找法官，打官司……婆媳补偿款之争，一时闹得沸沸扬扬，成了乡民多年的谈资。

王二爷的补偿款被二侄子领了之后，一分不少地送了过来，王二爷看着高高摞在桌上的百元大钞，轻轻地推给了二侄子，他说：“你两个孩子都在上学，正是需要钱的时候。”

那时，王二爷替一个村民看守鱼塘，“年薪”一千。

那是一个三面环山的鱼塘，王二爷在山脚下鱼塘边搭了一个窝棚，里面的陈设和几十年前看玉米地一样，地上一层干稻草，一床薄被，简单的锅碗瓢盆。

这里人迹罕至，偶有人来，王二爷也只是远远地看着，云淡风轻，来人对他的生活反而充满了更多的好奇和热情。

那条流经村庄的小溪早已干涸。

王二爷近90岁了，哥嫂已离世，他依然住在老屋子里。在略显阴暗的堂屋里，散落着弯刀，竹棍，厚竹片，成捆的细细的竹篾，摞在角落里的竹篮……王二爷带着泛旧的蓝布围裙，坐在矮矮的竹椅上，一个竹篮雏形放在腿上，在他手里不停的转动着，渐渐成形。

有一年夏天，我回故乡，王二爷见我感兴趣，送给我一个竹篮，竹篮很小，不以精致见长，但朴拙结实，给人说不出的安稳，平和。

我想给二爷钱，可是二爷坚决不收。父亲说，王二爷编了许多竹篮，从没卖过，都被喜欢的人拿走了，有人过意不去，送他一盒烟，送他十个鸡蛋，他也不拒辞，只说声谢谢就拿走，他也不往心里去。

王家二侄子几次想让二爷搬到楼上去住，二爷都拒绝了，他说除非自己动不了，不然就不给晚辈添麻烦。

和母亲谈起故乡老人，王家二爷显得特别：没有子嗣，一辈子劳作，似乎没好好享受过一天，就是抽烟喝酒，也是淡淡的，从不嗜烟酗酒。可是细细想来，他似乎每天在享受着他的生命，像一头牛，在月光里一下一下，慢慢地，安安静静地，细细咀嚼，咀嚼……

二爷一生，不困于情欲，不困于钱财，不困于自我，安安静静，像一条浅浅的溪流，没有跌宕起伏，没有惊涛骇浪，平平静静，洒脱又深情。

月下，那条小溪清亮亮的，静静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