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有记忆时起,姥姥姥爷就住在那两间红房子里。那房子就像飘在大海上的小岛,在为看海人遮挡着风雪,冒着安宁而神秘的气息。
姥爷总爱坐在一个高脚椅子上,一边翻着《老人春秋》一边温着酒,姥姥从厨房端出下酒菜,姥爷的酒也温好了。这种画面像日出日落一样自然,以致于年幼的我,除了这种画面,再也想不出别人家姥姥姥爷的生活状态了。
我那时以为全天下的姥姥姥爷都是这样,姥姥做菜,姥爷温酒。
姥姥姥爷一生养育了七个孩子。
一到过年过节,四面八方的孩子就携大牵小地赶到姥姥家来了。姥姥年纪大了后,虽然所有人都一再交代姥姥不要再提前准备饭菜了,但每到这时姥姥还是会跑到集市上犯愁,孩子都来了,不准备饭菜哪里像话,哪个孩子爱吃的,哪个孩子不吃的,需要细细思量。
说也奇怪,姥姥足不出户却比谁的消息都要灵通,左邻右舍或儿子女儿谁家过日子遇到点小事情,她都知道,知道了就搁在心里,几个晚上睡不好觉,直到事情解决了,她才会长舒一口气。
谁隔个三五天没给她打电话说说近况,她都会膈应起来,立刻给身边人下指示,把电话拨过去听到声音了才放下心。
晚辈都说,姥姥就享自己的清福吧,别成天那么操心了。
姥姥不听。
姥姥在院子里悉心伺候些花花草草。有次她辛辛苦苦养起来的向日葵快要收获了,却遭了淘气的小男孩的“毒手”,小男孩子手拿一把柳树条,“秋风扫落叶”般把姥姥的向日葵都给摧残了。姥姥闻声出来,看见了一片残破气象的向日葵,心疼得直掉眼泪,却没有对小男孩说一句重话。
姥姥只说,可惜了了。
姥爷生命的最后一段时日已经不太能认出人来了,他躺在床上,一改以往的好脾气,时不时像个小孩子一样跟人置气,该去方便了偏不去,该吃饭了偏不吃,动不动呵斥照顾自己的孩子,姥姥看着姥爷的样子,就默默把孩子都打发走了。
你们都走吧,用不着你们,我自己一个人来就够了。
大脑已经不听使唤的姥爷时不时还会说一些胡话重话,姥姥洗了毛巾给姥爷擦脸时会象征性地捏捏姥爷的脸,说:
你看你傻的,老了老了有臭脾气了,我不跟你一样。
是不是专门把孩子都吵走,就累我啊你,就知道。
姥姥话语里都是呵护幼孩一样的绻意。
姥爷在90岁之前走了,走在了姥姥前头。
后来我想,姥爷那时候估计真的是故意的,故意把人都赶走,就留下姥姥,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过过瞪瞪眼、吹吹胡子、撒撒娇的日子,或者过过像前70年一样相濡以沫的日子。没有旁人在,怎么样都不尴尬。
姥爷刚走的时候,姥姥的好姐妹都过来劝慰她。姥姥对好姐妹说,都有这一天的,姥姥表现得豁达。当劝慰的人都走了的时候,姥姥恢复了落寞,她自言自语地说,姥爷还在。她说姥爷还在家里,姥爷坐在高脚椅子上,对她说年轻时候的事情,年轻时候多难啊。姥爷的胆子真大,敢从火车上跳下去,姥爷的命真大,在战乱中一点都没伤到。
老人的深情,就算子女也不一定意识得到,不一定意识到一个耄耋老人坐在稀疏的阳光中手里拿着手绢在说着什么,她说的是一帧一帧的画吧。
那些生长在时光缝隙里的种子,着了水和土,拧着劲地伸长,直伸到无人可见的地方。
姥姥犟得很。
姥爷走后,姥姥坚持一个人住,儿子女儿家都不去。大家说住在孩子家能方便照顾,去吧。姥姥说不去,说她不想住在别人家。大家说自己闺女儿子怎么算是别人呢,去吧。姥姥说不去,睡不惯你们的床。大家说那就把姥姥的被褥和床都带着,去吧。姥姥找不到借口了,干脆不说话了。大家只能依了姥姥。
有次晚辈们驾车载着姥姥去看大海。
看了大海,姥姥就嚷着要回去。晚辈们说,路途太奔波了,怕姥姥身体撑不了,第二天还有很多美景,最起码在景区住一夜吧。姥姥说不累,晚上不能在外面过夜,说什么都要回去。
大家拗不过,还是当夜把姥姥送回了家。
晚辈们都不太理解姥姥的执拗。
还能有什么原因呢,姥姥一定是不放心姥爷。她在,家就在,家在,姥爷不管在哪里都不会无家可归。
世事无常,人世对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依然毫不留情。
一个舅舅遭遇意外,走了。
大家都怕姥姥撑不住,瞒着姥姥。
可是聪敏如姥姥,怎么会察觉不到。
姥姥悲伤,一直哭。
大家都来宽慰姥姥。姥姥看大家都担心她,就不哭了。姥姥擦掉眼泪张罗起各种事情来。小小的身躯,小小的脚,像一株老槐树。
姥姥一个人生活时已经九十多岁了,但她的力量未因独自一人生活而有丝毫绵软,她的勤劳未因年纪的浩浩荡荡而有丝毫损减,自己上街买菜,自己做饭,自己种花草蔬菜。
姥姥还是那么洁净,那么爱说玩笑。不管多愁闷的人去看望姥姥,只要坐在姥姥干净的屋子里,夏天杀个西瓜,冬天剥把花生,都会被姥姥逗得情不自禁地喜笑颜开。
我以为姥姥会一直这样,拿上小布包去买菜,去听戏。
可是有次她拾掇一片小园子时摔倒了,就此卧了床。
我不能想象一个已经没有同路人的老人,在人世的每一个长夜和每一个白天里,只能对着白面的墙壁和逼仄的窗户是怎样的心境。
可是,姥姥依然是那个姥姥。卧床不起一年之久,姥姥的精神头依然非常好,脑子里的账头比年轻人还清楚,每天依然还会操心一大家子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状况。
妈对姥姥的口味喜好一清二楚,爱迎着姥姥的口味给她做好吃的,做好再给姥姥送过去。清明节时,大家给姥爷扫完了墓都去看望姥姥。一进屋门,姥姥就开始和妈开玩笑:
又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知道你来,早晨都没吃饭,专等着你嘞!
屋子里老老少少都被逗得笑了起来。大家也都开起了这天早晨给姥姥做饭的姨的玩笑,看吧,不喜欢你做的饭。
姥姥慌不迭地又说:开完笑的开玩笑的,我就爱开玩笑,早上的饭好吃着呢。
我也跟着笑,笑着笑着眼眶红了。搬一个凳子坐在她低矮的床边,置身在她飘满旧气息的屋子里,我感觉自己的身子在随着穿窗而来的阳光晃晃悠悠。
以前姥姥每次见我都会打趣我,不是说我怎么穿着老头子的衬衫就来了,就是说我怎么穿着老头子的布鞋就来了。我经常被姥姥三言两语逗得哈哈大笑,我知道她是说我穿的衣服太素了,她喜欢小姑娘穿艳丽的衣服。这次去我特意换上一身亮色的衣服。
姥姥马上就看出来了,
开窍了啊,知道穿好看了。
我轻易地就俘获了姥姥的心。
九十多岁的姥姥一个时髦的“开窍”也轻易击中了我的心。
我往姥姥跟前坐了坐,姥姥躺着,我坐着,我握住姥姥的手,姥姥的手一点没瘦,暖暖的,有劲儿。我使了一点劲,姥姥也使了一点劲,我们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我忽然觉得姥姥是个多么浪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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