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白仇杀了六七年之后,白退红生,洛河源上成立了红色苏维埃政权,县革命委员会与县委相继建立,原来的保安县更名为赤安县。贺满朝担任了高老区区长,宗维岳地下联络员身份,公开成了杨青庄农会主席。康喜义的三个受苦儿子和村里大多数男人都成了赤卫队员。回乡闹革命的康明堂,则当上了金佛坪的区长。
整个洛河源成为了红区,中间却插着一些白色的旗子,或者说是白军的据点。因为南梁来的红军,打土豪仅仅是对当地的大地主乡绅进行了清理,目的是搅热群众的革命热情。而对有实力,防御有天然优势的几大寨子,则没有硬啃,采取围而不打的策略。实在说来,是红方力量还有所不逮。旦八寨,千佛寺,金顶山,豹梁寨子便在其列。
金鼎山是洛河源上白军的一处大石寨,防御设施修了多年,自然条件又险俊,易守难攻。守在上面的民团团总是个老乡绅,叫袁成章。在仇良明团围剿陕北时,山上民团也跟着乘机出动,抢掠百姓财物和牛羊牲口。仇良明军撤出陕北,陕北红军第三次反围剿取得胜利,这助长了百姓的热望,人们纷纷叫嚷,要游击队联手攻打金鼎山,为老百姓讨还财物。没多久,上面就批复了攻打计划。
“上面命令咱们动员群众,配合三边游击队攻打金鼎寨子,争取拔掉这个反动据点。”
作为当地民运的领导者,贺满朝带回了上面的指令。在刘家砭招开会议,他亲自到各个村子里,号召农协动员几条川的百姓,特别是赤卫队员,协助攻山。一时间,洛源源上几乎所有的村寨都行动起来。
宗维岳领着杨青庄的赤卫队和老百姓,拿着镐头,木叉,红缨枪,土统子,顺着川道一路走下来,越走人越多。等到杨青川口上时,汇成了几百号人的大阵势。队伍顺洛河东进,路过豹梁寨子,上面的张家人,以为是来打自己的,又是放枪,又是虚张声势乱喊乱叫。
到了金鼎山下,游击队跟山上已经接上了火。只是民团紧闭寨门不出,据险向山下不时放冷枪。游击队和赤卫队四面围住,沟底梁上,刀叉棍棒,各种武器挥舞着,人山人海,喊声震耳。战斗从前半晌直拖到第二天早晨。这一夜的空档,让驻守在不远的马步芳骑兵部队,连夜赶了过来。游击队和赤卫队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急速的往四面山里撤退。
杨青庄的赤卫队员,四散回到村子,一个个改头换面,又都成了种地的穷百姓。
攻打金鼎山未果,一段时间后,局势相对平静起来。这主要是全国大环境的作用。外面,国民党的部队忙着堵截长征中的红军,对陕北的围剿暂时缓和下来。然而,平静中的陕北红军内部,因为推行王明的错误路线,自上而下开始了杀自己人的肃反运动。
“听说刘志丹都让抓起来了,还有好多人都入了狱。听说给他们定的罪名都是反革命,说不定哪天就要杀头了。”
“已经开始杀人了。南梁那边,把原来跟着老刘闹革命的人,活埋了几十个。还有女的呢。”
“听说湖北来的那些鬼孙子,把咱们人的枪全给缴了。”
洛河源上人心慌慌,宗维正、康明堂、贺满朝一伙人坐在树阴凉下,议论着从四五百里外的下寺弯传出来的消息。康明堂在队伍里干过,知道上面的情况,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影响的所有人心情都有点沉重。宗维岳就提出了一个切身问题:
“这么说,红军会不会连咱们这些人,将来也给肃了反呢?”
不出宗维岳的预料,九月里,与赤安紧邻的靖边县第七游击支队,收到一份来自上面的密信。信的内容是要当地游击队的负责人黄万银,从速抓杀隐藏在革命队伍中的阶级敌人,也就是有着地主家庭背景的中队长金林和宗文耀。事有凑巧,密信落在了宗文耀、金林手中。两人急了,先下手为强,以开会为名,将游击队中的革命委员会主席骗杀后,领着一帮子人公开投降了国民党。这一出窝里反的悲剧,对当地的革命形势影响巨大。当地的革命干部人人自危。设在刘渠子的赤安县委接到消息后,进入了高度戒备。游击队长张明科,更是将队伍重新带入了山中,以防备不测。
没有外力的参与下,红白力量在吴起地界上出现了暂时的平衡,双方相安无事中,悠然在以往的日子里。已经成为了苏区的赤安县,与过去不同的是多出了许多革命干部。他们分散居住在各个山沟里,既是种地的农民,又是做组织工作的人。
宗姓家门中的子弟,有多人在这个时段都参加了革命。据查,当时的赤卫军四联总队长宗宪章,大队长宗维乾,游击队副队长宗维正,六区支委宗世卿,游击队员宗维敏,宗有智,宗有仁等等。
这一年10月19日后半晌,离刘渠子不远的吴起镇上,出现了一支神秘的队伍。他们穿的破破烂烂,穿插中有些马匹驮着枪和箱子。有的人还互相搀扶而行,还有些人被抬在担架上。这些人一不打枪,二不喧闹,静悄悄却快速地顺着洛河滩,往东像一股清水流过来。
“白军来啦,白军来啦。”
山上放羊的娃娃最先看见,一喊,七沟八岔的老百姓,多年来都跑惯了贼,闻讯纷纷躲藏。各个村子里的老人娃娃,如同连锁反应一样,从西往东,有先有后,随着声喊,全都往山里头钻,那情形如一群灰鼠在流窜。
住在宗石湾高处两孔老窑里的宗典章,那两天正闹肚子。他打发了家里的两个碎娃先往山上跑,自己软得刚跑出窑,就跌倒在了院子里。没办法,又爬着回到窑里,等着天命安排。片刻,他又有点不甘心,就拄了一根拐杖,出来站在崄畔上往下看。
川道里的队伍,看见百姓四窜,叽哩哇啦喊着什么,当地人谁都听不懂,还当是白军在威胁呢。有几个战士往上爬,看样子是想解释什么。百姓却更加害怕,跑得也更快。河对面,有一溜队伍出现在了刘渠子赤安县苏维埃政府窑前,好像看见了什么好东西,喊叫着呜啦、万岁,欢呼雀跃。
“哟,这不像是白军呀,也不像是土匪。那,那,这是一个啥队伍呢?”
宗典章正自嘀咕,院子里探头探脑进来四个兵,穿着草鞋破衣,面色憔悴,却一点也不野蛮。他们看见了他,三人站在大门口,一个人过来,用一种奇怪口吻说了一大堆话。只是互相谁也听不懂谁的话。宗典章摇头说:“解不了。你们说的是啥?解不了,我解不了。”门口的两人围上来,宗典章有点紧张,身子一摆又一摆,差点跌倒。一个士兵看出他是个病人,上手扶住,搀进了窑里。这时的宗典章抖得更厉害了。
进到窑里,几个士兵好奇的扫描着窑内的布置,满眼新鲜,似乎在说,陕北的窑洞原来是这么个样子。只见向里的窑洞脚地上,一排红色躺柜,上面画着彩色的人物图案,紧邻的土炕上铺了席子、毛毡,炕根处卷着几卷铺盖;墙上挂着几幅线描画作。一幅是宗石湾的山水图,一幅是庙里的观音菩萨神仙画,还有两幅古代的亭台楼格图。
大概是几幅画吸引了几个士兵,他们凑近了细细的看着,互相叽叽咕咕不知说的啥。
“老乡,这就是你们的家啊?”一个士兵问。
“这窑洞多安静,要是能躺在炕头睡上一觉,该多好啊!”另一个感叹。
宗典章虽然听不懂,但从几个兵的神情中,已经判断出了他们的意思。这时的他渐渐放松下来,有点虚弱地斜坐在炕沿边上,脸上微露出一丝笑意。
“唉呀,这老乡是个画家。你们看,你们看,这里还有一幅画还没画好呢。”看到了红柜顶上的画纸,一个士兵惊讶地拧头看着墙上的画和宗典章。
“哟,真的!那他一定能认识字吧。”
一个人嚷,几个人跟着稀奇。一个清瘦年轻人掏出一个小纸本和铅笔,在上面写开了。一个站在边上看,另两个人则退出了窑洞。接下来的交流,就是用文字进行的。
“老乡,我们是从南方来的红军,来这里和刘志丹会合的。红军是穷人的队伍,为穷人打天下的。你们不要害怕,外面的天气凉了,让老乡们都回来吧。”
“大家当你们是土匪,害怕,跑山里了。我有病。我会对他们说,你们是穷人的队伍,是好人。”
“说的对。你有病,我们部队有医生,叫给你来看病。”
“不劳了。这个不劳了。”
“老乡,你是画家吗?柜子和墙上的画是你画的吗?真好。”
“我是个手艺人。喜欢,我把它们送给你们。”
交流让双方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宗典章掩饰不住心情激动,挪屁股上了炕,从墙上取下了那两幅线描图,卷起来就塞给了两个士兵。对方坚持不接受,写字说:
“红军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宗典章坚持把两幅画作塞给了堪为知音的两名小红军。两人盛情难却,面露为难地接收下来,高兴地展开看过,又心爱地卷起来。临出门的时候,一人掏出了一块银洋要留。宗典章坚拒不收,摇晃着身子一直跟到院子里。
以画艺为生的宗典章绝不会想到,二十多年以后,自己亲手送出的这两幅画,楼阁图不知所去,画着宗石湾的那一幅画,上面带着血痕,参加了北京的一场国画展览。因为已经几易其人,提供者说不清来历。作者登记栏里就成了佚人,倒是画的下面一行有点洇润的钢笔字,隐约可辩写着:陕北老乡画作。而个中究竟是怎样一出悲情故事,则只有不会说话的画作知道。
到了后半晌,跑到山里的人都回来了。人们见来的队伍不住民房,不动百姓的一根柴草,还帮着各家打扫卫生,担水,劈柴。紧跟着,张明科领导的游击队也出山了,队员四处给百姓宣传,说来了的队伍不是白军,是朱、毛领导的中央红军,动员大家要欢迎红军,送粮送吃的,给红军安排住宿。
“听说他们是从可南的南方过来的。这些人看上个都瘦,可厉害了。听说他们跟一个叫蒋介石的人一路上打仗,才来到咱们洛河源的。”
“听说这个红军队伍人多太了,前面都从杨青和马弯进去了,后面还有可多的人。”
宗典章作为较早跟朱、毛红军照过面的人,三弟和四弟从山上回来后,都到上院看望大哥,了解情况。跑回村子的儿女孙子也过来了,一时间窑里挤得都站不下。
“唉,我活了这么大,没见过人家这个军队,待人好的很。还有个医生,给我看病,说我这是肠胃发炎了才拉肚子。人家问我咋治疗着呢?要我多喝开水,最后连钱都没要,还给我留下点怪药。这不,我就是没敢吃。”
宗典章把左手往开一摊,现出一些白色的药粒。老弟兄三个把头凑在一块,稀罕地看着。
“不会也是大烟颗颗吧?”宗继章想到了什么,呵呵呵地笑开了。“大哥,你要是不敢吃,我替你吃。”
“尽胡说,这是治病的药片片,我以前听人说过,是外国药。灵着呢。”宗金章还是有些见识,但又不太把握。“大哥,要不你先少吃几颗,看一下再说。”
这时窑门被撞了开来,一屋子的人回头去看,十岁的宗维珍喘着气,面红耳赤,一条腿门外,一只脚门内,似乎被满窑的自家人给吓住了。他被父亲宗继章呵骂了一句,才急咧咧地说开来。
“大,咱们家的猪食槽子不知道咋给打烂了。槽边上放着两块银洋,还有这么个纸条条。”
宗维珍把纸条和银洋交给了父亲,老弟兄三人再把头凑在一起看。宗典章轻声念道:
“老乡,对不起。由于我们不小心,马把槽子踏烂。按部队纪律,留两块银元作为赔偿。请收下。红军战士。”
“天爷爷,一个猪食糟子,就给赔两块大银洋。太多了,太多了!”宗金章失声嚷着。
“你们这些碎娃子,没看见吗?”看见在地上乱钻的碎娃子,宗继章戏弄地提醒说:“赶紧都回去看看,是不是在别的地方,也有人家给你们家赔的银洋呢。”
七八个碎娃哇哇叫着,从窑里涌出去,真的满庄子翻找起来。
宗典章的二儿宗维太,那一年刚刚十六岁,兴冲冲从台子路上跳跃着跑回来,看见村里的娃娃们瞅瞅瞄瞄的样子,问明白了情况,哈哈大笑着跑回家里。家里,上门来的老弟兄已经散去,母亲路氏正在做饭。躺在炕上的宗典章坐了起来,训斥儿子咋才回来,说这种时候还疯跑。宗维太说自己跟五哥宗维乾去迎红军了。宗典章嘴唇嚅动了一下再没说话。
宗维太在家里吃了晚饭,碗一撂又要出去。路氏不放心,说到处都是拿枪拿刀的人,谁知道他们好赖呢。她要儿子就在家里呆着,不要出去张扬了。宗维太辩解,说人家是红军,又不是白军土匪,坚持要出去。路氏瞥了一眼丈夫,寻求帮助。宗典章心头已经有了一杆秤,嘱咐说:
“朱、毛这个队伍我感觉还是可信的。他要去就让去吧。年轻人,见识一下也好。”
得了父亲的批准,宗维太把夹袄往肩上一搭,手背抹了一下油嘴,用当地话说,尻子一撂出门走了。看着儿子的背影,宗典章躺不住了,也心红地出到崄畔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儿子在庄子里时隐时现,不一会就跟自家几个弟兄汇在一起,往宗弯子那边下去了。他的脸上又微微荡出一丝笑意。再联想到了自己的身体,老人一时又感从中来,心里喟叹,人年轻着真好啊!
这时的洛河川里已经是一片欢腾。长征而来的红军战士,见到了久违的苏维埃根据地,虽在异乡,却当故乡。因为语音勾通困难,部队的宣传队员从乱石头川口,一直到宗石湾,在墙头和石壁上,到处写下了白色的标语。有识字的人给人们念着:
“中央红军北上抗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拥护刘志丹。”
“中国共产党万岁。”
“打倒蒋介石。”
宗维太从小跟着父亲,能识会写,又懂算数,还会器乐,会唱一些秦腔段子,更善于讲古唱。这样的本事,完全符合一个文化人的标准。正因此,红军队伍中的文艺战士,写大字,咿咿呀呀唱歌,就把他吸引住了。他看人家写字,跟在后面一个个念,后来还帮着写过一溜标语。
“唉呀,这山沟里还有这么能的人,字写得真好看。”一个战士意外地嚷着。“老乡,参加红军吧。跟我们一块闹革命。咱们的革命标语,要写遍全中国呢。”
宗维太还没想过这点,他把大刷子还给几名战士就跑开了。现在,他们是顺着洛河湾子的台路,往西边的宗圪堵,去跟本家的宗世卿和宗维乾汇合,然后一块要到乱石头川看热闹稀罕。
宗石湾西嘴子处,洛河被大石崖逼着向南绕了个大弯子。东来的人只要过了这个弯子,宁寨川和乱石头川交汇地的吴起镇,远远的就一目了然了。这个弯子被人叫成了宗弯子。它也成了宗石湾西向的一道屏风。
几个人在弯子处遇见了迎面走来,背着长枪的宗维敏。宗维敏是老三宗金章的儿子,他是肩负使命回村,给家里人做动员工作。兄弟几个围在一起就交流开了。
太阳西落,土馒头一样的黄土山拉出了长影子。河岸边的川道上,红军的队伍还在过。河湾子里,有一群战士在大石头上歇息。一弯子清水惹得他们快乐地嬉戏。这种画面不仅一处,而是沿着河糟,一直往下游,到处都有的一幕幕。
宗典章站在自家的崄畔前,一直望不到儿子一行的身影,还不想回窑。不知不觉,他站着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似是而非,看见儿子在西边石嘴子外,手里扬着褂子在跳跃,隐隐的还听到他们在唱歌。要不是路氏出来叫,也许他的梦会一直追随儿子走得更远。
入夜,满天繁星,一弯瘦月,映照着沉沉的山影。山影中,一条川道上,星星点点亮着一些灯光、火光。红军战士全都露天而宿,没有人入住到百姓的家里。
不过,那天晚上也有例外,革命领袖毛泽东住在吴起镇上的新窑院。那是兵头老先人卖官回乡后修下的窑洞。而大名鼎鼎的周恩来,住在宗石湾西边一处土窑土院里。宗石湾的人太少见识,当时只把他当成了一个长着大胡子的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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