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芜和班主任的谈话直直到了晚八点。她几次提出要请老师吃饭,可王老师坚决不从。王老师不是怕家长破费,只是自己嘴巴正忙着讲话,实在不舍得停下来去吃饭。
徐小芜可是饿得眼冒金星,对老师的话吸收得很差。但事情她差不多是明白了:有个叫家书的,给李书耳送了可能象征爱情的生日蛋糕。至于这事怎么办,得填饱肚子再说。可人家班主任周到得很,直接把她要做的事给写个明明白白。那是王老师用得很熟练的招数,二十年来不断改进,现如今的版本可真是能把世间一切校园爱情全部斩除。
徐小芜要请老师吃饭,可王老师很忙,“最近要带几个学生参加奥数比赛,得回去准备”,她收拾着包,给徐小芜一个肯定的眼神,“别担心,咱把这问题从根解决了,没准您家孩子以后还能参赛呢。”,她指指柜子里金光闪闪的几个大奖杯,“这些奖,只要孩子能拿下一个,不说清华北大吧,至少上个一本是肯定没问题的。专业没准还随便选。我好多学生拿过奖,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
这给徐小芜打了醒脑针。她对女儿没什么期待,就更没动过拿奖的心思。甚至琢磨着,让孩子上一本都是白费时间。但今天,这很靠谱的老教师都提出这可能性,那没准努努力,李书耳就真能上一本。孩子还不到初三,虽不伶俐,但也是踏实肯干,凭什么做不到?
徐小芜抱着那蛋糕回了家,在公交车上把王老师的“断情宝典”背得烂熟。
第一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徐小芜摆好蜡烛,把动了位的草莓给摆回去,甚至把床头灯搬到客厅,让橘色光晕淹没整个房间。她甚至用上了李书收藏的黑胶唱片机。她叫李书耳出来,可女儿只站在客厅门口,不敢随意进入这不怀好意的黄澄澄一片。
“进来啊,进来。”
李书耳想,莫非这时间倒流了,“昨不是吃了生日蛋糕了?”
“哦,今天你们班主任跟我说,你朋友又给你送了一个蛋糕,我特地跑去学校拿回来的。不能浪费朋友的好意,快过来再许个愿吧。”
“朋友的蛋糕?”,简直漏洞百出。李书耳哪里有配得上一个蛋糕的人缘呀。
“澳大利亚来的。”
这一屋子黄浓稠了,像油脂。李书耳一屏气,进去了。
母女俩面对面坐着。母亲那一脸慈爱可不比这黄光更捉摸不透。
李书耳按照指示,稀里糊涂地唱了生日歌,许了个大脑空空如也的愿,听着母亲的欢呼吹灭蜡烛。徐小芜把刀递过去,她顺从地接了,动作极缓慢地割开蛋糕。几个草莓落下来了,糖浆弄脏了桌子,她便很紧张地望着母亲。
徐小芜不说什么,冷静地吃那蛋糕。吃了会,都困了,这才不得已把对话推入下一步:“介绍一下你这朋友呗。”
李书耳脸上的血流没了。她开始手抖,背上冒冷汗,胳膊上结了一群群的鸡皮疙瘩。她先前没否认,现如今只能承认了。她要怎么介绍李书?她可这辈子不会讲谎话的呀。
徐小芜继续挺鼓励地看着女儿。按断情宝典的说法,十分钟套不出话可就要棍棒相见了。徐小芜这辈子没试过和孩子棍棒相见。况且打孩子是王小红的长处。敌人擅长的行为,徐小芜都会刻意划清界限。
李书耳说吃完蛋糕再讲。她一块块地吃着。吃得极忘我,拖拖拉拉地咀嚼,眉眼也跟着嘴巴动。但她根本没尝出味来。家书是她唯一的朋友、青春的秘密,若家书没了,李书耳便就真成了大家眼中的窝囊孩子,一辈子不会有出息的。可她从未反抗过家人,更别提母亲。她和母亲向来默契,彼此都发了誓,做最好的朋友,不保留秘密。她因隐瞒了母亲而感到愧疚,殊不知母亲就从未对她做到坦诚相待。
蛋糕还剩一半,李书耳的小肚子里就再也塞不住奶油了。她放了叉,费力咽下最后几口,感激这昏黄灯光软化了此刻的严肃、虚化了母亲试探的眉眼,“妈,那是我的笔友,在国外念书。”
“哦,那不错呀。怎么认识的?”
“朋友介绍的。之前提到出国,我挺想去澳洲,便托……托朋友……”
“哦……”,徐小芜信了,心中不好受。她曾当真以为女儿不想离家,现在意识到女儿心中对远方还挺怀抱着期待,她感到难过,便不再刁难孩子,彻底脱离王老师的脚本,回归本色出演母亲,心中大为放松。·
徐小芜问了挺多家书的事,李书耳不愿撒谎,便避重就轻地答。瞒一半,露一半,向来不擅长人情世故的大脑这次飙车般,在语言博弈中躲闪,可把她累坏了。可李书耳胜利了。她平生首次尝试周旋、对抗、主导、和心思很能拐弯的成年人斗智斗勇,而且还赢了。人生十二载最美丽的秘密被她成功守住了。她很骄傲,曾经她是张白纸,现在她是张会折叠的白纸。
当晚,李书耳给家书说了好多对不起和谢谢。她提到了母亲的奇怪,和自己的伶俐。家书果真把她夸奖了,这真令人振奋。她很不好意思地推敲一阵,家书都不置可否,一个劲地说她其实脑子灵光、勇气十足,日常的沉默寡言不过是个大艺术家的个人修养。
此时的李书耳刚挺过了母亲的怀疑,正需要听些温暖的话,于是家书说的每个动听的字,便都进了李书耳的心窝。
分明不过是一场连拌嘴都没有的日常对话,李书耳像是经历了没有硝烟的战争。她方才紧张的神经现在还像拧毛巾般取她的精力。她喋喋不休了整两个小时,把方才的细节全都说透了。家书没道过一句不耐烦。
李书耳心态落地后,挺为自己的长舌后悔,便又道起了歉,可家书绝不准她数落自己。
李书耳心里打鼓,手掌都快被抠破了,终于问了: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家书回:我心疼你。
李烨茴快落泪了。她挺怕家书说喜欢她,因为她害怕爱情。可家书不但没捅破那窗户纸、企图和她成为平起平坐的亲密情侣,反倒以哥哥的口吻把她托起来了。秋日落叶、春日黄花,可都不如少女心中那被狂风骤雨刮上天空、铺遍大地的彩墨。失控、涌动、颤抖、速滑……那么多美丽的感觉竟在这小小的身体一涌而上。
破天荒的,他们聊了个整通宵。那晚李书耳说的话,真不比这辈子说的话少。而那些话的深度,世上可没别人知道。为什么?因为她也是借着家书的善解人意、循循善诱,才发觉内心深处那些复杂的情感。
不常归家的父亲、望女成凤的母亲、父母的争吵、看不到自己的奶奶、总不放过自己的姐姐……原来自己不是张简单白纸!原来自己那雪白的心里窝着那么多的故事和话!
李书耳被自己心里的油墨画惊呆了。
可这时,天快亮了。俩人眼睛都酸、喉咙都痛,手指头在键盘上敲击了一晚,都不太听使唤了。可偏偏这时,他们才说起更重要的事:以后怎么办?
这事端,定是那王老师挑起的。仅听李书耳的几句描述,家书便懂了,这绝对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家书想了好久对策,甚至李书耳都气愤地问对方是不是睡着了。
可手机那头的李烨茴不但没睡着,甚至越想越兴奋。她一直好奇,自己将把李书耳这棋子落到哪里去呢?她是肯定要让她难受的。李书把自己对王小红的恨转嫁到她身上,她便把她对李书的恨转嫁到李书耳身上。天经地义。但是,她可不能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她得时刻记住,她是个比李书更高级的人。她讲道义、讲原则,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要不小心多收了眼睫毛,也要从自己眼皮上再拔一根还回去。一瞬间,李烨茴便明白了自己该领妹妹往哪个方向去。绝对的目的还没看清,但这方向时不会错的。
家书想了四十五分钟,终于回了这一句:人但凡自我突破一次,便没了什么无法突破的心理障碍。
李书耳可一直撑着眼睛等他。现如今看到如此振奋人心的话,便更想再接再厉、有所作为。
李书耳问:你说,我该怎么办呢?这老师是情侣杀手。班上的男生在楼道和女朋友讲话,她冲上去就是一巴掌。有个男生不服气,她便在楼道大吼大叫。真是有理在声高。
家书:可是你没早恋。
李书耳:她会逼着你承认。
家书:怎么逼?她又没证据。
李书耳:她这种人,不靠证据,靠直觉。
李烨茴挺开心,这不是个练手的活靶子。她让李书耳先去探探风情,出了事,第一时间告诉她。末了,她忍着鸡皮疙瘩,加了句:家书会一直陪伴你。
李书耳:书耳也会一直陪伴家书。
李烨茴一个激灵,浑身发麻。可紧接着,李书耳又发来个又红又大的桃心,李烨茴忙把手机扔了,苦着脸不知该不该笑了。
第二天去学校,李书耳便感到体内有条出水活鱼正不安分地扭动。她看到那些自同班来没和她说过一句话的同学,甚至有了和人家勾肩搭背的冲动。她没有这样做,单纯是怕吓到别人。但扪心自问,这样做也没什么值得难堪。
第一节课便是王老师的数学课。透着厚眼镜,李书耳很严肃地盯着讲台上那圆蹲蹲、四处晃动的躯体。
虚伪,老太婆,多管闲事……一串很不雅的词接连蹦入脑海。
李书耳虽然穿着裙子,但很想跷二郎腿,正好配她横着给出的眼神。这一条腿悬空了,便想跟着抖一抖。往常,她心里全是泉水叮咚般的音乐,此刻却是飞流直下的震耳欲聋了。随着心里不间断的暴力协奏,李书耳忘我地抖起腿,眼珠子瞪得像是有只手向后揪着头皮。这是她头次感受到一股子对世界不太友善的冲动。这就是“恨”吧?她正体会着,前桌冯良玉,那从她来到海淀入学第一天,便把她当蚂蚁欺辱的男孩猛地转头,低吼,“抖什么抖?生孩子啊?”
李书耳不理,照旧抖。她心里有怕,但更憧憬大闹天宫。输了赢了都没什么,但总得闹一闹,让别人、也让自己看看李书耳这个人龇牙咧嘴的一面。
冯良玉可没看到李书耳心里的海啸。他椅子被颠得不行,以为李书耳在身后吓得发抖,而绝想不到对方正恶狠狠地瞧着自己。他便看准老师转身的时机抓起橡皮就往李书耳丢去。李书耳也立即抄起本书砸去。冯良玉想都不想地抓起好几本书丢去。而李书耳一秒都等不了,把她背了三年、爱护有加的公主书包扣对方头上。冯良玉头上套着包,手忙脚乱地摸到一瓶水,不问青红皂白地乱泼一气,周遭的同学遭了殃,但大头都被李书耳的衣服吸收了。李书耳任凭脾气脱缰,径直抄起圆锥,直接扎入对方手背。
战争结束了。
王老师请了双方家长。在办公室等待时,她说了很多严厉的话。这俩孩子很是异常。一向天塌了都要嬉皮笑脸、并以不嬉皮笑脸为耻的冯良玉,此时泪珠竟滚了几颗,手指间不停地掐手背上的创口贴。而李书耳却一脸默然。往常,她没有表情,是要保护那颤抖的心。可如今,她的冷漠全来自那颗心。
家长来了。冯良玉的父亲还是照旧打骂了孩子一顿,压着冯良玉的脑袋给李书耳道歉。可道歉完了,脸色一变,扯开孩子手背上的创可贴,指着那被碘酒盖住的小伤口,“我要是没记错,圆规有两个腿。你要是拿铅笔尖扎,我家孩子就中毒了。要是拿金属尖,我家孩子破伤风。”
冯父的话到此为止,没表明态度、没提出索赔。在场的人都不知如何收场,好像没有规则的球赛,没人敢去踢临门一脚。
李书耳上去了。徐小芜还是没搞明白女儿究竟被什么妖孽附了体,都忘了去拦。李书耳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灵感,从老师的桌上抓起圆规,往自己手心狠狠扎去,“铅笔头扎的。”
皮肤被刺破的声音几乎都要被徐小芜听到了。她感到害怕,几乎要确定女儿是被附体了。
李书耳又用金属头扎向手掌,“金属头扎的,”
徐小芜觉得荒唐。她不敢上前,可唯有她有胆量上前。不管是什么魔鬼来人间造孽,至少李书耳的肉体凡胎是自己身上的肉。她要去夺那圆规,可李书耳竟径直将金属头扎向冯良玉父亲下垂的肚皮上,“一家扎两下,平了。”
冯父可彻底大脑空白。他方才话说一半,一是自己没经验处理这女孩伤害男孩的事,二是,他听说让悬念在空中飞一会效果更好。他本就意识到自己没有向家人之外的人发狠的底气,现在肚子中了一针,就更觉得自己无力抵抗这荒谬世界了。教师办公室的人都以为他要拧下李书耳的头,没想到他竟后退两步,摸摸肚子,“没破、没破”地安慰起他人。
那天下午,李书耳成了王老师的敌军基地,无论是狠话、软话、假话、大实话,王老师都看都不看便丢过去。凭着三十八年教学经验,她明白李书耳是一个标点符号也没听进去。全场只有王老师看穿这孩子面团般细粉、瘫软的脸后,进行着怎样过分的浮想联翩。四周要是无人,王老师是要丢杯水过去给孩子醒醒脑的。可家长在这,她没办法。但是她几乎是确定,这孩子是被什么东西勾了魂。根据经验,这东西要不是梦想,要不是爱情。
王老师在几年前的校园歌手大赛上听过李书耳唱歌,她当时怪入迷,因为那确实是不错的演出。她甚至至今还能记得那天李书耳的着装。可她不赞同、也不相信年轻人能凭借自己先天的天赋,草率地把漫长人生都安排好。毕竟,她自己从小就没吃过什么天赋的甜头。老天爷虽不和她作对,但也干脆是把她忘了。她现在的一切,都是亲自拼搏来的。墙上的锦旗、桌上的奖状、超高的一本过线率……总而言之,她是坚信,这孩子让自己和百分百一本率的梦想之间,隔了一份不能称之为爱情的小打小闹。王老师没三年就退休了,她就那么几次机会完成梦想了。
王老师明白,这是考验自己业务能力的时刻。帮学生、尤其是女学生擦亮眼睛,是她的拿手好戏。她这辈子没一次落入男人的全套,即便是心里最渴望爱情的年龄,也把自己把持得很好。这一生,她反复告诫自己,命运不会将好运加之于她,而她也不需要。她只信自己的力量,甚至一生中唯一的爱情也是用了很多力气去争取、经营的。她总让学生居安思危,把明天当作末日过今天。她就是这样走来的,也成功从城市的边角光明正大地站上京城的四方讲台。靠自己多好,多好啊。现在的女学生啊,一出生就能出入她奋斗二十年才能进入的学堂,怎么还……王老师很生气。可家长还在,她不能太过分。她看出这家长不太会管教,只会跟着自己发言的节奏点头。这是好事,相比自以为是的家长,不招人讨厌。
王老师当天放了她们走,把计划列在心里了。于是,接下来每天,她都不放过李书耳。她若让李书耳领导晨读、让李书耳多次发言,甚至一天六个课间,其中有三个,她都要给李书耳安排点事。总之,她不信世上有不想讨老师喜欢的孩子。通过让李书耳为自己效劳,再及时给予肯定,她不但把女孩的时间和心思掐到自己手里,还让对方明白做个好孩子是件很快乐的事。她想,或许应早点给李书耳这些快乐的机会。老师若想给学生带来积极向上的快乐,简直是举手之劳。可她也不后悔,她不认为无忧无虑是青少年该有的状态,人生中避不开的烦忧,还是早点经历更好。
王老师向教导主任申请了学校大厅板报的位置,说时要做教学实验。年轻教员们都好奇是什么考试。分班考试很近,老师们都不愿学生上体育和美术了,更别提安排画板报这类闲事。王老师让她们猜,他们便老老实实地猜,结果排除了二三十个选项,算是把王老师折腾生气了,“我在你们眼中就这么古板吗?”。年轻老师们便赶紧哄,各个嘴巴很甜地央求她松松口。王老师折腾舒服了,便给了他们答案,“主题,早恋。”
年轻教员们瞬间忘了分班考试的顾虑,又叫又嚷,几乎是要欢呼雀跃了,可无论他们如何真诚地表露好奇,细节方面的事王老师是怎么也不肯说的。
板报位置申请下来了,王老师叫李书耳陪同她把黑板给擦了。师徒二人抽了课间操的时间去做这事。
李书耳心里很是忐忑。她这些日子得到老师超乎寻常的关注,这很奇怪--她以为老师是要和她对着干的。当然,她也明显感觉到了班级地位的提高。曾经她等于不存在,现在虽说还是透明,但至少带点味了。可王老师不给她胡思乱想的时间,不停给她讲故事。老师年轻时拼搏的故事、流血流汗的故事。李书耳先是不敢不竖起耳朵听,后来又觉得这些故事怪有趣味,便甚至还问了些问题。
黑板擦完了,师徒二人竟产生些许友谊。王老师要吩咐任务了,“书耳啊,这黑板报交给你。你设计一下。”
李书耳简直要颤抖。她以为自己不过是个擦黑板的,现在竟也有能在上面涂涂抹抹的权利。
“你可以美术课和体育课做这件事情。”,王老师说着在黑板角落写下一些字:制作者:初二六班李书耳。
李书耳点头。她没有绘画天赋,也不太有设计灵感。但这至少是和艺术有点关联的事,比上自习要容易让人专注。她收获一份信任,心里升起股快乐,像一股子清泉,冲刷净沾泥的岩块。冰凉,微甜,永不停歇的涌动力量。这感觉真新鲜。李叶茴刹那间对学校有了新的看法。老师、同学、好好学习,光明未来。受尊敬、被表扬……好学生的快乐她可是人生头一遭体会。
王老师若有所思,“你很有潜力,就是学习方法有问题,但这我可以教你。但是你最大的优点,踏实、坐得住,这谁都教不了。只要踏实的、用好的方法去学习,我觉得你没问题。”说着,她拍着李书耳的肩膀,“这次板报,是我的一个教学实验。我不知道你和送你蛋糕的人是什么关系,但是能把蛋糕直接送到学校门卫那里,还是很少见的事情。但要是你和那男孩没什么关系,你也不要多想。这次半板报,你按自己想法做就好,我给你自由。”
王老师在黑板上写:主题,早恋。
她望向李书耳,从孩子眼中捕捉到一丝羞愧,她便放心了。末了,她说,“我听过你唱歌,之前那个比赛,对你印象很深。你挺有艺术细胞。我会多给你一些展示才华的机会。”
李书耳说不出什么,只是点头。
可这事没那么简单。教学楼一层大厅人来人往。人们不懂这清空的黑板是为了什么,只看到“早恋”和“李书耳”二字。大部分人并不记得李书耳是谁,纵然她传说有着被天使吻过的嗓音,还小小地风光一阵。
孩子们的猜想炸开了锅,那些真正早恋的学生也都看起好戏。每次群体里立了反面教材,便给了其他同样坏的人成为正面教材的机会。久而久之的,像是把赃物都归给贼头般,孩子们把自己曾和早恋打擦边球时的违规行动,都加到对李书耳的猜想之上。不知不觉,李书耳背负的罪名越滚越大,成了群体敌人。而作为当事人,她却没感到什么不友好。她是迟钝的。她爱好歌唱,但那纯粹是个人享受,说不上艺术。她没有艺术家的抱负和情怀,也就没有相应的共情能力。即便成了集体敌人,她也在想这板报要怎么做好。有时,她路过一群男孩,会听到嘘声。路过女孩,却会听到刹那的安静。这一切都挺反常,但也都不过如此,她现在只想把这板报画好。
李书耳和家书比较少聊天了,因为这板报,她越做越觉得早恋这事不好。曾有的一段叛逆冲动,早没了踪影,像是个梦。但这梦并非来得不留痕迹,因为积极融入好学生的过程中,她也会迷失。
她曾经就像个睡不醒的人,看看书,解解题,回家路上唱唱歌、写写词,把这一天一分一秒全部耗过去,多舒服。可现在,她静不下心来慢慢做事了。人们让她快行动,快到她想不清楚为何行动,便带着迷茫、以及随之而来的焦虑,把这一天中的分分秒秒囫囵吞枣地处理了。
有一天,王老师在课堂上训斥了她的同桌,因为那女孩写作文时,用了不够尊敬师长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不快乐--这是王老师给的理由。
一整天,那同桌都哭哭啼啼。李书耳和她关系不好,她也不懂安慰别人,但她做不到抽身而退,脑子总被那嘤嘤呜呜的哭声烦扰。回到家,焦虑满仓了,她便又打开对话框,禁不住地和家书絮絮叨叨。这一聊,又是半夜。
她讲了生活近况,越讲,越自己都觉得不对劲。王老师不对劲,其他老师不对劲,甚至自己也不对劲起来。家书全程没发表点自己的看法,只是听着。后来,她直接打坏了手机键盘,俩人便开始打电话。他们先前也打过电话,但彼此都没了话说。可这次,李书耳可是越说越起劲。家书让她形容下王老师,她便很认真地回忆起来,“她喜欢短发,烫着卷,从没变过。眼镜框时金色的。而且她爱睡午觉,下午第一节课时,脸上总有个印子。她骂女生比男生多,而且最喜欢说:你当我跟你们着急生气是为了我自己?我儿子已经在美国最棒的大学读书了。我全是为你们好……”
李叶茴读着这描述,猛地想起初中时一位老师:短发、严肃、一年四季的深色衣服和带小跟的皮鞋。这老师从不跟差班的学生打招呼。一定是她了。李叶茴突然牙痒。她此时一心想放弃过往恩怨、只靠自己出海。可夜深人静时,她还会忍不住推理自己自卑的根源,而这从未打过交道的老师,也是推手中一员。
李叶茴对李书耳说:“她在害你。”,见李书耳迟迟不吭声,她继续分析,竟一股作气地把一切李书耳看不到的都揭露了。
李书耳还是不吭声,但呼吸却急促了。
李叶茴怀疑她哭了,心里有点急,连忙去哄。
几声哽咽传来,李书耳是真哭了。
那一刻,李烨茴心里也愤恨不平起来,“别难过,我帮你。我会帮你的。”
李烨茴说到做到,她那接下来半宿根本没睡踏实,就连偶尔的梦境中,也都是自己蹲在角落、把神经崩成牛皮鼓面、双眼运镜镜头般紧跟王老师的一举一动……她越想,越明白些什么,就越生气。她最近只生家人的气、同学的气,现在开始真正生学校的气了。
第二天,王老师接到门卫的信息,让她下来取东西。王老师问是什么,门卫说自己也看不太懂,她便下去拿。这个包裹是指名道姓地送给她的,可送件人却是个不认识的名,来源地也是Australia。她想起什么,拿起先前生日蛋糕寄件上的签字,认真做起比对。果真,来自同一人。她有些紧张,难不成自己棒打鸳鸯要受到报复?自己在明处,敌人在暗处,这论谁都不会呼吸畅快的。
王老师急匆匆地抱着个长方形箱子回去了。几个教员看到,都问,她也不回答,躲躲闪闪的样子让人怀疑。人家果真开始背后讨论起她。结果,到了下午,当她趁办公室只有两人时,打开了箱子,结果可真吓她一跳,竟是朵鲜红玫瑰。在箱子闷了一天,竟还是颜色扎眼。箱子里只有这个,没有任何解释。
王老师把盒子盖上,心头的不安越演越烈。玫瑰象征爱情,这她是知道的,所以此刻才心慌。可她若是知道,此刻办公室的另两名教员正不约而同地透过彼此的化妆镜观察她的慌乱,那一定要吓得翻过白眼去。
当晚下班,王老师嘱咐校园保安,从今往后,给她的包裹,一律拒收。可她嘱咐的方法不够礼貌,先批评大爷工作做不到位,包裹从不筛就一律全收。后又对保安室内的布置指指点点,说这里容易着火,那里容易触电,最后细细打量下大爷的办公桌,“呦,还看书呢?”
回到家,她气不过,把今日的遭遇当成了挑衅。就好似正房被小三的突然来访毁了心情。她喝了许多茶,才真正安定下来。可到了晚上,她失眠了,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想到第二天的教学任务,就更是冒起心火。结果第二天她果真迟到了。
到了办公室,桌上有六个盒子,全都来自Australia!
那些年轻教员围上来解释,原来,这些盒子都是寄给他们的,各自打开一看,发现全是玫瑰,而且留了贺卡,点名给要转交给王老师。贺卡上还画了爱心。
其他教员们心里各种猜测都有,但都约好了,只说这是王老师丈夫玩的浪漫。
王老师勉强地笑着和大家伙应付一阵,最终抱着六个纸盒安静地坐下。
一整天,这六个纸盒都在桌上烦扰着她。教员们关注着这事,她不能丢。有个新来的英语老师,思维比较简单,建议她把花拿出来,一直放盒子里就蔫了、不美了。她不干,嫌麻烦,那英语老师便说自己爱花、愿意帮王老师照顾这些玫瑰。于是这些花便沐浴着英文歌,被一只只地拾起、去叶,整齐齐地在水瓶立正站好,沐浴到真正的阳光。这下好了,花期未到,王老师便要一直受其干扰。
那天放学,王老师又去教育了保安,用着很不客气的语调说,“以后这个来自Australia的包裹,全都不要。”
保安不吭声,趁她不备狠狠地用眼睛刮了她好几轮。
王老师带着点气问,“不懂英文字没关系,这个A你认得吧?以后,带英文的一律不要收,都是骚扰信。”
保安把茶杯往桌上一砸,“校长每天都能收到英文信,你去跟他请示让他跟我讲。是他给我发工资,不是你。”
王老师脸色煞白,“那个A开头的、长方形的包裹,校长也受到了吗?”
保安哼哼几声,“人家校长收的是正经信。人家可不在学校收花。”,大爷再接再厉,“不过没准过两天,这花他也能收着。”
王老师这才明白,这花的事其实已经是同事们不能戳破的秘密了。她感到窒息,胃里难受,“你别嘴上没点把门的。”,便转身又走回教学楼,身后,大爷也不示弱,“读点书还真把自己当人了。”
一楼大厅,李书耳正对着黑板抓耳挠腮。她这几日一日在变动板报风格。最初,她只想踏踏实实地讨好老师,可和家书谈完,她又想逆反一把,可终归是下不了这个心。家书的推理是不错,但也不过是推理。即便反着推,也同样有道理。老师怎么会对她动心眼呢?老师的孩子都去美国上最棒的大学了,何必呢。于是乎,她便又出了版新设计。不过,板报这事已然耗费她太多精力,新的设计也不过是东拼西凑来的。
她正琢磨着如何赶紧完工,王老师便踏着自己的小跟鞋冲了进来。要不是李书耳主动问好,王老师根本就不会看到她。
王老师看着那板报,“你这个和前几天的不太一样啊。”
“换了个风格。”
“这么用心?”
“之前的,不是很合适。”
“学习要是也这么用心,就不会老拖班里后腿了吧?”,说完这话,王老师上了楼,可直到她下楼,李书耳还没反应过来。
王老师把一捧玫瑰塞李书耳怀里,“别再花时间玩这些把戏了,真的,孩子。你想想,咱班王璐能上北大附,之前和你比着拿倒数第一的牛彭也能上个八中,你拿笔扎的冯良玉都能上区重点。你呢,你能上哪啊?这次分班考试,我已经向学校申请将你撤出尖子班。我不管你是怎么进来的,交钱也好,托人也好,但是我有我的原则。没出息的人,是不可能在我班级留下来的。以后,我永远不会给你好脸看。”
王老师的眼神像顽童看向被磨得半死的蚂蚁。那语气,李书耳是永远不会忘的。
第二天清晨,王老师被校长电话叫醒。校长很是自律,每天五点起床,五点半锻炼,跑着步去学校,尔后一边监督食堂工作,一边就把早饭给吃了。
王老师一看时间才六点出头,挺不满意地接了电话,本想拐着弯地先训训这年纪轻轻的上司,可没想到却被对方抢了气势,“王老师,您赶紧来一趟学校。您班出的这个大厅海报,您自己都没审一下吗?您当初说的教学实验,就是这个?住宿生都陆陆续续来食堂了,全都看见了。我不跟您多说了,我先和几个老师把它擦了。”
直到电话挂了,王老师都没机会出个声。现在她能说话了,可下巴动动,却没有出声的能力。她手机又是叮咚一响,是来自校长的图片:大厅的黑板中央,画了一对拥吻的情侣。黑板右侧是一枚中指。黑板上方,大大咧咧地横了四个大字:十年不晚。黑板右下角又是白晃晃的几个大字:初二六班,李书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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