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已来,大地未醒,风中仍然充斥着冬日的寒冷。
星月在天,夜色深沉,大地一片沉寂,寒风嘶嘶地吹着枯树,宛如鬼魅在迎风起舞,寒冷更胜严冬,这便是冬季的回光返照,就是这样寒冷的深夜里,在河边,白雾升起,一位老人赤裸着上身,像坚石一样一动不动,任凭白色的风将它的胸膛吹得发白,发红,再发紫,最后发黑,他仿佛扎根在了这坚硬的冻土之中,与大地连为了一体。
大地无语,它不但能孕育生命,同样也能接受死亡。
他脸上爬满了皱纹和疤痕,又深又斑驳,每一道沟壑,都像是一座坟墓,里面埋葬了数不清的寂寞和哀伤。他仿佛连叹息的力气都没有了,眼角只有浑浊的老泪,上面还蒙着一层寒霜。他是谁?又来自那里?为何如此折磨自己?
无论是谁这样折磨自己,心里的痛苦一定大于折磨本身?为什么人总是爱拿一种痛苦来缓解另一种痛苦?
无论是谁,当死亡来临时,都是平等的,无论你是安静地迎接还是惊恐亦或是不舍,它总会到来,但是在死亡来临的一刹那人们是否会回忆起往事?是否往事的欢愉能使你振作,给你对抗死亡的力量呢?
老人的眉头开始跳动着生命的符号,慢慢舒缓,随即又拧了起来,而且越拧越深,越拧越紧,他是否也陷入了深深的往事回忆中?
记忆中的白衣少年,妙龄少女,在一片桃林燕园中嬉戏打闹,在正好的年纪里,挥洒着青春的汗水,诠释着大人们不懂的无知和幼稚,附近的景色也变得活泼,微风习习,竹林在轻舞,叽叽喳喳,燕子在哼唱。——是两小无猜的青梅与竹马。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纸笔墨,姻缘已定,竹林、桃林、杏林、燕园、陋巷、河床、青石都是他们爱情的见证者,他们成了人人艳羡的对象,成了理想爱情的标本,男耕女织,粗茶淡饭,最平常的事情,编绘成了最美好的爱情。
凌晨,有雨,细雨。有雾,浓雾。
就是这样的凌晨,少年轻轻背上包袱,轻轻踏着被雨敲落的竹叶,缓缓朝着村口的方向走去,脚步虽轻,但却将少女的心都踏碎了,碎成了千千万万片,千千万万片又碎成千千万万片,她走到门前,梨花带雨,细雨打着她的粗布衣服,她已经感受不到寒冷,因为心中的草原乌云如墨,雷声鸣然,大雨倾盆,浇灭了希望,心境已蒙尘,两眼尽黑,此刻,她将自己冰封。
那时,毕竟年少,年少,毕竟轻狂,少年是做不得老人的事情的,只要做了,那么一定是会后悔与不甘的,因为他并没有见识过花花绿绿的世界,没有在灯红酒绿中挥洒过汗水,没有在青春挥洒热血的时候奋斗过,也没有在天地间证明过自己,平凡是世上最伟大的美丽,但是虚妄和短暂的绚丽却是世上最大的诱惑,只有被诱惑后的利刃深深伤害过才懂得这个道理,在无数个夜里,仰望星空,对着夜晚的天光,一阵夜风吹过,眼角噙满了泪水,总会陷入往事的追忆中,为当初的选择而黯然神伤。
他终于选择走了,有错吗?时光也无法证明,只知道他是后悔的,但是一生,谁又不曾有过悔?
归隐山林,与子偕老,在岁月中,把菊东篱,悠然南山,自得自乐,这是经历过浮华尘世的老人能达到的修养,对于青年,虽然很羡慕,却永远也无法做到,不仅是因为阅历不够,更是他们的时间太多,日子久了,人总会是无聊的,无聊衍生寂寞,而寂寞就像你的影子,就算拿鞭子抽也是抽不走的,每天的劳作,挥洒了汗水却挥散不去孤独,收获了豆子却收获不了热闹。赶着青牛犁翻土地,却犁不断寂寞。
他走时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勇敢的人,没有选择任何财物,仅带了一身麻衣,一个破瓷碗,他觉得自己如蛟龙出海,虎入深林,一定可以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名气,但是他又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胆小的人,胆小到,一声再见都不敢和妻子说,一个头都不敢回,生怕惊扰了妻子、这片竹林和静谧的夜空。
他来到了都市,见到了繁华,不过,繁华并不属于他,他开始出没于大街小巷,努力寻找机会,做过马夫、小二、保镖、仆人,也开过几个小摊,经营过酒楼,从市痞凭借着努力和自身的天赋在若干年后成为了这座城市最有权威和富有的人,有无数美人可以左拥右抱,有无数珍品山馐可以大快朵颐。他从从城市辉煌的缔造者变成了城市辉煌的拥有者。夜晚,有灯光的地方就有他的影子,他的生意遍布于城市中所有灯光最亮,街市最繁华的地段,他也在灯红酒绿中慢慢被麻痹,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五年,那年他五十八岁,身形已经臃肿,斗志已经不再,就在生日那天,他被最得力的收下出卖,脸上被划了十一刀,留下来又深又丑的伤疤,往日的辉煌不再,他的太太们也相继离他远去,他想到了家,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过,因为那里还有温暖,家,是真正的家,是原来的家,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回去。
虽然当初走的很急,步伐很轻,但是路线却被深深地刻在了脑子里,从此,朝饮甘露,夜枕星光,他找到了家,只是,家已经成了废墟,记得曾经为了做上好的竹床而下令手下四处砍伐竹林,现在他的家已经成了竹床,而竹床已经易主,他没有了家,没有了爱人,只有废墟,废墟就是自己的家,人呢?人是否也成了废墟的一部分?转身,疯狂地跑去旁边的桃林,跑到一颗树上,抱紧用脸使劲蹭树皮,他只觉得脸上一片湿润,不知是泪水还是血水,片刻后,松开树,嚎啕大哭,泪尽,他将头埋进土地里,张口塞满泥土,又苦又涩,慢慢吞进食道,进入胃里,眼角泛红,肝肠欲断。现在他终于明白的老人们在村头老树下的平淡哲学,只是他已没有了享受的权利,也失去了忏悔的机会。
残阳夕溅,落日熔金,落日的余晖是那么的刺眼,天地间多了一层肃穆的悲伤,悲伤中又隐含着微弱的希望,眼中的泪水被夕阳的余晖蒸干,他站了起来,他准备去寻找,他相信她一定还活着,只要活着,那么就会有希望,他开始了漫长的寻找之旅。
他最大的限度的接近大地,赤脚走在地上,裸背躺在破庙的青石板上,他每天以最诚挚的内心忏悔,以最饱满的情感向大地询问妻子的消息,每晚眼泪都滋润着大地,希望“坐地听八百,卧耳听三千。”的谛听神兽能给他指引方向;每晚,都仰面星空,希望最亮的北斗能投射出妻子的影像;在下雨的夜晚,对窗而立,暗淡的灯光照着密密的雨脚,破纸窗被微风细雨打的东倒西歪,窗外一片朦胧,能看到的东西很少,却又似乎很多,风不大,轻轻一阵即转换成淅淅沥沥的雨声,转换成更密的涟漪,转成路上更惆怅的泥泞。呼出一热气口气,化作白雾,飘散,飘远,再次呼出,再次呼出.....白雾慢慢变成梦中最熟悉也最陌生的样子,庙中恰好有一壶浊酒,很苦,很涩,他一饮而尽,脸上挂出了笑容,眼角的雾气更重了,窗外更加朦胧了,如豆的灯光也在艰难地摇曳着。
今夕有星,今夕有月,今夕是何夕?
二十年,现在他已经七十八岁了,二十年前他选择了寻找,现在,他找了二十年,也已经苟活了二十年,他的希望已经被岁月慢慢消磨尽了,化作二十年的粉末,洒在的他一路寻找的路上,在冬天结束时,初春,是他离开的季节,现在他再次选择离开。
眉毛上已经结成厚厚的冰霜,他的心脏也跳动的越来越缓,他已经没有了力气去思考,眼前一片黑暗,心中却一片光明,二十年的寻找之难也许不够作为忏悔的资本,他已准备好在另一个世界接着忏悔,将剩下的债还清。此刻安详如初,没有任何痛苦,就像婴儿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初阳,柔和的光芒普照着大地,仿佛要原谅世间一切有罪的人,初阳的温暖,是无法想象的,无法想像为何如霜夜晚的尽头竟会产生如此明媚的朝阳,是那么温暖,那么令人想靠近。初春太阳普照的光芒是最无私的也是最具有生机的,万物开始复苏,松鼠打了个哈欠,从漫长的冬眠中苏醒,土地仍是灰白色的,但是冻土已经悄悄溶解,种子已经吸收了最饱满的养分,随时可以破土而出,成为小草,长成参天大树。
朝阳的光芒照在老人身上,阳光开始有了温度,越来越炽,因为它已经积蓄了一个寒冬。老人的身躯渐渐由黑变为紫色,太阳渐渐升高,光芒更加强烈也更加炽热,老人身躯由紫渐渐转为红色,由红色渐渐又转为白色。眉上的霜和眼角的雾都已化作露水,缓缓沿着老人脸上的沟壑流淌着,滋润着。
老天怕你渴,便生出水让喝;老天怕你饿,便生出粮食果蔬让你充饥;老天怕你冻着,便长出棉麻让你御寒;而你又为老天做过什么?
活着不可悲,死才是最可悲的,无论是什么事情,都不应该想到死!只要活着就要可以奋斗,无论是为了什么,就算到头来本就是一场空,生命的意义仍然存在,因为生命的意义本就是奋斗!
夕阳西下,天际线火红一片,大片的火烧云在天空中变换着颜色和形状,有安详的老白羊,有热忱的红烈马,有欢喜的黄色笨猪,有凛冽的黑雄鹰,有......,就是没有失望,没有放弃,没有死亡,大地的复苏才刚刚开始。
二十年前,在如血的夕阳下,老人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为此倾注了二十年的光阴,现在,又是夕阳,不过已不是二十年前的夕阳,现在的老人已不是二十年前的老人,二十年前,他还不能称得上“老人”,现在他是否还会再次做出决定呢?下一个二十年会不会给他带来希望?
最后一抹夕阳渐渐消散在天际,河边的浓雾雾再次渐渐升起了,当雾散去的时候,老人已经不在了,没有人知道老人去了哪里,只是,他的下一站不再是死亡,也许,天涯海角。
夜凉如水,星空遥远而明亮。
如光不息:生命如光,川流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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