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人又来了。
我站在案板旁择木耳,看见他吃力地挪着步,一手提一桶油,硬生生地被油给拽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将油安置在货架上,老实人轻轻地甩甩手,慢慢地转过身来。他看见我,朝我微微笑了下,露出一口黄牙。我木然地点点头,同时不自觉地往旁边移了移。他显得局促,从柜头拿了钱,就慌忙走出去了。再往外看时,马路上就只剩下一团模糊不清的黑烟了。
早年我们家买油是在张记买,直到老实人开始上门。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人们都说他老实,称他为“老实人”。时间久了,“老实人”就成了他的外号,真名也自然而然地被忽略了。
老实人每次看见我就会笑,这让我觉得很不自在。他的笑让人感到害怕,因为干净地不含任何杂质,好像对他有一丝的欺骗,灵魂就会在一瞬间被射穿。他身着满是油渍的蓝衣服,穿梭在一家又一家饭店,就像是不停旋转的陀螺,在生活这支大鞭下,不停地寻找着自己的价值,不会停下,也不能停下。
闲下来大人们聊天,聊到菜市场那边有个牛肉馆,生意兴隆非凡,一天要卖几百碗上千碗牛肉面,结果一个月下来亏了六千多块。旁边一个夫人摆弄着涂了艳红色的指甲,说:“没法不亏呀。卖的太便宜了。牛肉馆的老板老实,量足,又便宜。所以卖的越多,亏得越惨。这做生意呀,还真就无奸不商……”周围无不叹息。那位夫人看众人反应强烈,愈加来劲儿,接着眉飞色舞:“这样的人啊,活该他倒霉。你们知道那个卖油的吧?他啊,欠了别人好几万呢。”一个煤渣胡子诧异地打断她:“应该不会吧。人家可是当老板的,一个月下来少说也要赚万儿八千的。”“切!”那位夫人冷笑了一声,“这种人缺心眼儿,每次把油卖给人家也不去收账,都欠着。一次两次也就算了,到后面大家都习惯于赊账,都不给钱了。有些死皮的,欠着他几万块的帐,生意做垮了就头也不回地溜了。你能拿他们怎么样?结果这里的钱也要不回来,那里的钱也要不回来。头钱都收不回来,不亏惨才是怪事!要我说啊,这钱,还是揣在自己的腰包里最合适……”周围都敬佩式地点点头。后来大家的话题就转移到赌博上去了。谈话淹没在一片麻将声中。
老实人再到我们这里来时,脸晒黑了不少,人也更加精瘦了。他依然笑呵呵地对人,人们的回应却很冷淡。他把打好的油安放在常放的位置,快速走到吧台旁,将一张货物清单递给老板娘,标志性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
“老板娘,你如果最近手头紧的话,就先赊着吧。我这儿不着急,你根据你的需要来。”
老板娘连忙摆手:“不紧不紧,我可不习惯欠人的钱。这是货物上算的价格,你点点。”
老实人颤颤巍巍地接过钱,感觉特别抱歉似的。口中还不停地重复:“您根据你的情况来,不着急不着急的……”临走前,老实人还一再强调有事要帮忙时尽管找他,好像是他受了老板娘的恩惠一样。
老板娘叹了一口气。“哎,这老实人也真是太老实了,连让人连骗他的力气都没有了。哪有一个人主动要求别人赊账的?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人那……”老板娘一边干活,一边感慨。
后来老板娘要搬家,需要找个人来帮忙搬大块的物品。老实人听说老板娘要搬家,主动过来要帮忙。他一到地点便卷起裤腿和袖子,开始工作。冰箱压在他身上,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在稻草上一样。我真怀疑再晚一秒他那瘦弱的身躯就会被压断掉。不断有人路过他旁边,笑道:“老实人,又充当活雷锋啦!你接着干哈,我们就不打扰你当雷锋了!”老实人实诚地笑笑,又起劲地干起来了。
老板娘要给老实人报酬,老实人硬是不肯收。他觉得承蒙老板娘照顾太多,不敢要。老板娘也没办法。后来老板娘想起这件事,觉得自己要说照顾,只能是没有欠过老实人的钱。想来是老实人被欺负惯了,偶尔有人把他当正常的生意人来看,他感觉自己的尊严又回来了。
一晃眼就要过年了。大年二十九这天,我从外面置办完年货回来,看见老实人刚把油给抬进去。一会儿他便立在吧台上了。清算的账里有五十元的零头。老实人不要零头,老板娘不肯,说他也不容易,多给了五十元,叫老实人不必找了。他哪里肯答应,硬是把一张一百元塞给老板娘。两人来来回回僵持了好久。老板娘最终还是妥协了。他侧过身来时,我发现他耳朵是肿的,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紫色。问他他也支支吾吾的不肯回答。我说:“这大过年的,还是注意下身体的好。”他竟受宠若惊,感激地笑笑。接着疾步出门,消失在马路的尽头。
老实人如此卑微地存在,如同大多数可怜的人生,不被人注意,不被人了解。
有一天,老板娘检查库房里的货量,瞥见两个空空的油桶。“说起来,好久没看到卖油的老实人了。这油马上就要告罄了,打电话也没人接。”
旁边有人搭腔:“你还不知道?那老实人已经不做这行了。”
“为什么?”
“听说是同他娘家人借了三万块钱,他老婆带着她的三哥四哥,跑到家里来把他打了一顿,打得鼻青脸肿的,还闹着要离婚。后来借不到钱,无法再维持基本的生意,只有不干了。这大过年的,别人都合家团圆,他却有家不敢回。钱没挣着,还搞得妻离子散,做好人做到这种地步,也怪可怜的。都这种岁数了,也不知道以后能干什么。”老板娘默然,也不再多问。
开春了。我们家又恢复到去张记买油的日子。老实人慢慢被淡忘在尘世里,好像世界上就没有这么个人出现过。
天气渐渐回暖,暖炉也撤了。有天下午我在扫地,忽然听到有人在叫老板娘。抬头一看,居然是老实人。他的胡子长出来了,眼睛里布满血丝。熟悉的蓝衣服上已经没有了油味儿,而被一种难闻的酒味儿取代。我告诉他老板娘不在。老实人看着我,张着嘴想说什么,然而却没有说出来。他手里提着两小桶油,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库房里还剩下这点油。觉得你们应该需要,就拿过来给你们吃。”
我赶紧说:“多少钱?老板娘不在,先赊着吧,过会儿你再来取。”
“我不要钱的。”
“那怎么行?我们家老板娘不喜欢贪人便宜!”
他微微地颤抖着身子,默然了片刻。接着缓缓地沿着板凳移了出去。我看见他的背影,像看见了一根干柴棒子。
“钱先赊着,一会儿你记得过来拿哈!”我朝着他大喊。
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看见过老实人。没有人知道他去哪儿了,也没有人问。只是老板娘还惦记着那两桶小油,还赊着账呢。
如果你们谁看见他了,告诉我,我把钱还给他。善良的人,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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