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户村的人物们:牙医李铁梅
那个年头,公家人很展扬。我们村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公家人,都是一样的打扮,腰板挺得笔直,蓝色的中山服,上面两个兜,下面两个兜,上面两个兜里各插两支英雄牌钢笔,这些不多的公家人,给我印象深刻的,我记得有一个是当牙医的,还有一个是在龙口港客运站售票的。
当牙医的那个,人非常年轻,很矜持,白面,有一头乌黑的头发,走路身体一荡一扭的,爱唱戏,还会耍兰花指。不爱干农活,初中毕业就在家里,每日魔障般地唱戏。村里人就说,这个瓤子像梅兰芳。有人就说,不是梅兰芳,像李铁梅。
梅兰芳是谁,我小时不大清楚,等长大了才知道,京剧大师。李铁梅是谁,我清楚,革命样板戏《红灯记》中的人物,那盏亮晶晶的红灯,指引千万革命志士抛头颅洒热血,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我胸前的红领巾就是用烈士的鲜血染红的。
小时候的我,特倔,其实不叫倔,叫犟,犟得有些二百五。比如说,这红领巾,我还真当是烈士鲜血染红的,不知道这只是个象征,只是个比喻。我的红领巾洗得发白了,我要新的。那时候家里的日子过得拮据,娘不给换,说给做个,娘就把她出嫁时的红包袱用剪子裁下一块,踩着缝纫机给我做好。我不要,将红领巾往地上一摔,说这不是烈士鲜血染红的。我撒泼打滚地不要,把娘气不过,娘就用扫炕的笤帚头掂我,我把头一迎,娘的笤帚就扫在我的鼻子上,鼻子被打破了,出血了。鼻血很厚,吧嗒吧嗒地顺着鼻子顺着嘴巴往下淌,娘就有些慌神,赶忙用棉花给我塞鼻孔。我却笑了,我看到那血就滴在了地上娘刚做的红领巾上,湮红了一片。我说,娘没有烈士的鲜血,用我的鲜血也行。
就因为这倔,我就怎么看着他不是李铁梅,李铁梅是女的,有大辫子,那大辫子还特长,拉耷到屁股那,电影上看过的,屁股后面还艰苦朴素地缝了两块补丁。不明白,怎么这裤子穿长了,先碎屁股后面那两坨肉的地方。
牙医那个时候还不是牙医,他先前就是一瓤子,后来被招到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就成了公社里的工宣队员,《红灯记》里专演李铁梅,我们姑且就叫他李铁梅。我们那时的公社叫东风公社。东风公社的工宣队很有名气,常年里走乡窜村的演出。演出一般都在小学校的高台上,台上有大幕,红色的灯芯绒,看起来很气派。学校小高台的四周是柱子,柱子上顶着汽灯,汽灯嗤嗤地发出闪亮的声音,一些不知死活的飞虫就往那汽灯上撞。牙医反串李铁梅很正行,虽然没有那种妩媚之气,但因为是男人,凛冽的刚然还是有的,这恰是从小出生在革命之家的李铁梅所具备的。牙医唱起“我家的表叔说不清”那段,可真是绝了。那叫腔正润圆,台下是掌声如雷,一片地喝彩叫好。“我家的表叔说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比亲眷还要亲。爹爹和奶奶齐声唤亲人,这里的奥妙我也能猜几分。他们和爹爹都一样,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你听听,到现在我还记得这么一段。
工宣队不容易,挺辛苦的。有时晚上太晚了,他们就不回去,在学校的教室里凑合一晚上,第二天早晨再走。李铁梅虽然是我们村的人,但按照纪律规定也不能回家,也得和其他的同志一道睡。那个时候,教室里所谓的书桌,就是下面立两块大石头,然后上面铺一个窄条白木板。这些白木板,都是从家里带的。我记得我上学时用的是俺家的面板,早晨带学校去当书桌,晚上放学时再带回家。俺娘蒸饽饽都是晚上,等俺把面板拿回家再蒸。
工宣队睡在教室里,就是和衣躺在自己带的道具箱上,或者是躺在土讲台上。反正工宣队员也是劳苦大众家的子弟,根正苗红,吃苦耐劳,这算不得什么。
工宣队睡在教室里,我们也很兴奋。第二天早晨都是起得比往前早许多,从锅台上扒拉个饼子,再捎带着根小咸鱼就出门去了。一路上,小鸟在我头顶笑,柏杨叶子哗啦啦,齐声夸我起得早。这么早干什么,去看工宣队员啊。等我们到校时,工宣队员也起床了,他们显得有些懒散,有在学校的压水井前打水洗脸,还有刷牙的,咕嘟嘟,嘴角直起泡沫。
我最喜看我们村的李铁梅。李铁梅这时候已经褪了装,还是白面孔,瓤子一样的打扮,他在那吊嗓,那嗓真好,声音穿透校园上方蓝的沁人的天空,白云都不肯为它作半步停留。
李铁梅后来不唱戏,改行当牙医了。李铁梅不唱戏,不是因为工宣队解散了,而是出于一次偶然事件。因为李铁梅上舞台演出,扮相好得很,也真像李铁梅。特别是配上那麻花大辫子,穿上那灯芯绒的服装,再加上那身段,腰是腰,腚是腚的扭动,就迷离了一些人的眼。不知内情的乡亲,就真把李铁梅当女的。其中有个被迷离的人,是县上某长之子,他看了李铁梅的红灯记,就不可遏止地喜欢上了他。
某长之子,在现在就叫公子了,《水浒传》上一般给这种人叫衙内。那个年头,男人喜欢上男人都是不能启齿的事情。可梨园内外,看粉色弥漫,风华绝代,自有佳人万卿。萝卜青菜各有偏好,现在的时代开放了,宽容了,以前没听说过,没见过的,什么奇异诡闻在生活中都实际地发生了。是一天演出之后,县上来电话,叫的就是李铁梅一个人,而且要求李铁梅同志不许卸妆,晚上有革命任务。县上的草绿色吉普就开到了李铁梅演出的那个村子里,此时正是黑夜,车在小学校来了个紧急刹车,从车下下来两个人,一个是司机,穿草绿色的军装,只是没有红领章;另外一个人,鼻梁上架着蛤蟆眼镜,穿灰色的中山服装,扣系的紧紧的,把脖领勒出了一道圈。上面两个兜,下面两个兜,上面两个兜里插着钢笔。不用说,公家来人了。那人对李铁梅很恭敬,说铁梅同志请跟我走,党有任务要急行。俺村的李铁梅,也应了一句,是一句唱腔,是李玉和唱的:“烈火中迎考验责任在肩,决不辜负党的期望我力量无限。”
吉普车滋溜出村,工宣队员们,还有围观的乡亲都羡慕不止。李铁梅被召之县上三天三夜,第四天李铁梅回来,看不出有何变化,只是李铁梅却是从工宣队卷铺盖回来,众人不解,问之,他不回答。其父母问之,他也沉默不作声。问得再烦及,他就说有革命任务等待分配。他不再唱戏,却拼命地吃辣椒。过去他是从不吃辣椒的,怕辣坏嗓子,而现在是拼命地吃,还往嗓子里塞胡椒粉儿,也不喝水,呛出一脸的泪水。
如此,家里人劝也不罢手,工宣队的演出也一次没去,后来嗓子就坏了,嘶哑,沉重,过去的高亮润喉的嗓音是不能再现了。嗓子坏了之后的一天早晨,他去了趟城里。没坐车,骑得是一辆大金鹿自行车,还是借我们村转他爹的。这次没呆长久,当天黑就回来了。脸上有忧有喜,淡淡的,看不出多寡。
再过几天,医院里来村招学员,说是戴帽下来的,点名叫李铁梅去。李铁梅就去了,学的是牙医。李铁梅这次就真成了公家人,每回村子,天天挺着腰杆,兜里插着四支钢笔。
我长大了,也没被李铁梅拔过牙。但据说他的手艺很高,也教出了许多高明的徒弟,在龙口遍地开诊所。给病人拔牙的时候,他还喜欢哼哼出个唱腔什么的,只是这嗓子真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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