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元月至一九七七年十二月,我在桂林地区永福县苏桥公社石门大队流碑小队插队三年。
我同千万个有着共同经历的人一样,有了一个称呼叫“知青”。
1974年7月高中毕业后,靠我同学在劳动调配站工作的姨妈的帮助,我到市内的一家工厂打了几个月的“零工”,工资是每天一块二毛伍分钱。开始是给工厂的基建工程挖土方,后来又到车间里给工人师傅打下手,装卸待加工的工件,挣下了人生的第一份工资。妈妈用我挣的钱买回了毛线,又请一个女孩给织成了毛衣,这是我穿的第一件毛衣。
在这期间,父亲所在的单位已经开了几次动员会,要求动员自己的子女响应号召上山下乡。当时,父亲的心理很矛盾,他是担任公司党委委员的工人代表,理应带头把自己的儿子送到乡下去。但是,又怕我从小体弱多病,到了乡下吃不消。
当时留城的政策条件有二:一是有病经医院证明不能下乡。二是家中只有两个子女,如果有一个子女已下乡,那么另外一个子女就可以留城。这两个条件于我来说,都拿不出来。我虽然体弱多病,但不属于经医院证明不能下乡的疾病类别,我家也没有关系能“走后门”开出这样的证明。虽然,我大哥作为“老三届”已经下乡插队,但我家有六兄弟,不符合留城的政策条件。
于是,我在全家人的担心中下乡插队了。原本是74年11月下乡的,拖到了75年元月,比原定时间晚了两个月。
临别时,对我一直就疼爱有加的母亲紧紧拉住我的手不放,一再嘱咐我:“四毛你要好好的”。望着哭泣着的母亲,我的泪水也止不住地往下掉,心中一片茫然。在家时,有父母和兄长为我遮风档风,如今往后就要靠自己面对。
这次同去的有五名知青,三男两女,我父母工作的单位食品公司派了一辆卡车送我们,我的哥哥和几位同学一起送我到乡下。
一路上,我沉默无语。有位同学能说会道,讲起了我在学校的经历,说我是班上团支部书记,如何如何能干,他是想给我在其他知青那里留个好印象。
载着我们的卡车出了市区后,就沿着崎岖的道路跑了好几十公里,到了石门大队部。早已候着的生产队长和队里的会计就迎了上来,领着我们走小路到了我们插队的地方流碑村。流碑村有两个生产小队叫五队六队,我们是五队。
我们的知青房还没有建,男知青被安顿在一个黄姓的农民家里,女知青被安顿在妇女队长家中。我们的房东把一间放茅草的房屋打扫干净后,腾了出来,一边放了三张床,一边是临时搭建的炉灶,我的知青生活开始了。
当晚,我整夜无眠。
到农村插队,首先要过的是生活关。
第一次做饭做菜,我就弄了个手忙脚乱。没有木柴,在炉膛里烧的是茅草,需要不间断地一把一把地往里添,火候很难把握,弄得自己一头一脸的灰,眼睛也被熏得直流泪。好不容易做好饭,炒菜又难到我了。结果,不仅放盐放多了,菜咸得要命,而且还炒糊了。饭也是,下面焦了,上面还未熟。吃着难咽的饭菜,我悲从心中,今后的日子怎么过。
好在,我遇到了好心人,房东大娘经常过来帮衬我一下,才使我摆脱了困境。到了好天气,她还帮我拆下被套,洗好,晒干,又缝好。为了感谢大娘的好意,我把从家里带来的面条送给她。那年头,面条是个好东西,在城里是要凭票买的。在农村特别稀奇,只有家人生病了才下面条吃,还可当菜下饭。
不久,生产队要给我们建房了。其实,国家对知青下乡插队的生活也有所安排,头一年每月有生活补助费,并拨出专项经费建简易房和购买农具。生活补助费,我们自己用,除了可以到公社的供销社购买一斤限量供应的猪肉外,还可有些剩余。建房费和购买农具,由生产队统一掌握。
队里在房东家旁边的岭背上选了一块地,建房工作就开始了。我们几个知青同队里派出的师傅一起出工,先挖好房屋的基坑,彻上石块。地基做好后,用木板钉成的长条厢往地基上一放,就往里填充拌进石灰的泥土,然后冲紧冲实,一层一层往上垒。墙体建好后,就盖房顶。除了瓦片是外购的,房梁用的是生产队的松木,门和窗也是队里的木料,没花多少钱,房子就盖起来了,而节省下来的资金就由队里统一分配。
房子建好后,我们五个人一人一间,根据上面的要求,我们是一个知青小组,大家选我当组长,插队的生活就这样正式开始了。刚开始,大家在一起过日子,还挺有些新鲜感,从家里带来吃的东西一起分享,不分彼此。没过多久,我从家里带来的一大瓶油渣拌豆酱,就全都吃完了。
当时正值农忙季节,“春插”(插秧)开始了。带来的东西吃完了,这可是家人省吃俭用为我准备的,而“春插”才刚过几天。更糟的是,炒菜的油也用完了。好多次,我累了一天回来,打了一锅菜叶子的清汤,沾点辣椒伴饭吃,也只能这么对付了。
生活过得艰难,劳动关也不好过,首先是挑担子这一关就不好过。我的个子小,身体弱,担子挑得重些,就显得很吃力。稻秧插下后,需要施肥。挑化肥要到公社去挑,走十几里路。两包化肥,担子一边一包,有一佰斤重,人家挑回来,最多只需歇二、三回,而我要歇十几、二十回,挑回来就天黑了。
除了挑化肥,还要挑牛粪猪粪、挑谷子等,有一次我挑着担子往坡上走,由于重心不稳,脚底一滑,踩进一个窝坑里,把右腿关节给扭了。回来后,到大队医务室,赤脚医生只给我上了点自己配制的药酒,就打发我走了。那时年轻没当回事,到了年纪大些,留下了病根,走路走得远些,爬山上楼梯,关节总是隐隐发痛。
其实,最难过的是“双抢”,这是一项极为艰苦的劳动。要在一个月内将成熟的早稻全部收割完毕,再全部犁一遍,然后将晚稻秧苗全部插上,必须越早越好,越快越好,这就是“双抢”。
“双抢”时节,正值全年最热的高温酷暑。中午的烈日灸烤,天地之间就象一个巨大蒸笼,稻田里的积水就象开了锅的热水。我和社员们一起,用镰刀割稻子,朝着稻子倒伏的方向将其一一放倒,然后一把把地捊好,放在干燥的空地上或放在田埂上。割完稻子,还得用打谷机、打谷桶脱谷。这时,太阳白晃晃地挂在天空,热辣辣地刺疼了我的眼睛,身上出了汗又被晒干,还有蚊虫叮咬,踩在水田里又被蚂蟥吸在脚上,蚂蟥吸满了血,一拍就掉了下来。渴了,就喝口田边沟里的水,饿了,就咬一口糯米团子,一天劳作下来腰都直不起来,身体都虚脱了。
为了抢时间,收完早稻后,把田犁好,又要抢插晚稻。我凌晨三点就得爬起来拔秧、插秧,直到傍晚才收工。就这样要死不活地劳作了二十多天,才完成了“双抢”任务。这是我一辈子都难忘的经历,只有经过这样的生活,在今后的人生岁月里,无论遇到多大的艰难困苦,我都会咬牙坚持的。
生活的艰辛和劳动痛苦是一方面,一天劳作后回到小屋的孤独和凄凉又是另一方面。当时有一首流行甚广的知青歌曲,歌词大意是:蓝蓝的天上/是白云在飞翔/美丽的扬子江畔/是我可爱的南京古城/我的家乡/美丽的夜色/是多么地凄凉/我坐在煤油灯下/苦苦地思念爹娘/我的爹娘。这种心情,如果没有亲身经历过,是无法体会和想像的。
那时,我还写诗,只是发泄心中的苦闷,写了十几首,都没敢给人看,担心人家说自己思想消极。在那个不太正常的年代,我必须保护好自己。可惜的是,一首诗都没能保存下来。
我插队时,才十七岁,农村是我的第一个社会大学。我们插队的流碑村有两个小队,叫五队六队,我在五队。五队的收入比六队低得多,一天按工分十分计算只有两毛钱,而六队有六毛多钱。这其中的缘由,有人悄悄地告诉我,我们的队长人懒,又狡猾,外号叫“饺子队长"。有他当队长,生产队就好不到那里去。后来我回城工作,一年结算挣工分三仟多分,扣除生产队分配的东西,不仅没有余钱,还欠生产队十多元钱。当时,家人说:大哥插队,老往家里拿东西,你插队不仅没有拿回一点东西,还要倒贴钱。
我们队出工总是比六队要晚些,收工总是收得早些,这是“饺子队长”的风格。早上,太阳升得老高时,才听到队长喊出工的吆喝声“出工啰,出工啰”,大伙就三三俩俩地出工了。队里的旱地都在岭坡上,这也是我们到公社赶圩的必经之路。我们的任务是给种有西红柿、辣椒的地块松土。才劳动了不久,队长就扯起嗓子喊“抽颗烟啰”,男人们就走到一旁抽烟了,而不抽烟的妇女继续劳动。我不会抽烟,自然还得同女人们一起干活。有人把我扯进男人堆里,递给我一支点燃的卷烟,笑骂着:“傻仔,学着点”。卷烟是半干半生的烟叶,很冲,才抽一口就被弄得受不了。一天劳动下来,就要抽上几回烟,没得法也只得忍受。
队长有亲戚在城里,在大队领导那里也说得上话,人情世故比其他村民懂得多些。他有时到我们的知青屋坐坐,询问我们的父母是干什么的,又有意无意地说:“我是掌握你们的命脉的”。言下之意,你们要巴结我,否则,没有好果子吃。果然,快要过年了,他挑着一担空萝筐进城到知青家坐坐,回来时就装满了面条、点心,还有烟酒等东西,因为怕得罪了他,儿女回不了城。其实到后来,我也理解了队长。那年头,大家生活都不容易,农民家里养鸡不能超过两只,不然就要“割资本主义尾巴”。队长有几个儿女要养,自己又不能干,只能挖点知青的油水了。他说归说,还真没有整过人。
许多村民还是纯朴善良的,他们对队长的行为其实也看不惯,但也奈何不了他。他们只是默默地在生活上关心我们,照顾我们。没有菜吃,好心的乡亲就叫我们去地上摘,没有煮饭用的茅草和松枝,就叫我们到自家的柴房去搬。队里的指导员、贫协主席、妇女队长这些队干,不仅没有要过我们的东西,而且还手把手地教我们农活。吃过晚饭,大伙一起围坐在炉膛边聊天说地,有时也说些男女之间的事,直叫我们这些小青年红到了耳根。夜深了,有年长者说一声“睡觉噢”,大伙就散了。
由于生活艰苦,知青之间也互相照顾,拿句现在流行的话说是抱团取暖。当时,流行“串队”,就是各队的知青之间互相走访,不论走到哪个队,只要有知青在,就有饭吃。参加文艺宣传队,到大队部和公社看电影,是知青们互相接触的好机会,晚上回来结伴而归。平日里,男知青帮女知青干重体力活,女知青帮男知青洗衣做饭,是常有的事。在亲密的接触中,在需要相互安慰的日子里,有的知青恋爱了。
从小到大,我就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有时还喜欢独处。我不喜欢走动,许多时候,队里知青都去“串队”了,只有我还守在队里。我成熟得晚,家教也甚严,对男女之情知之甚少,更不敢涉及。那时候,知青之间谈恋爱多是偷偷进行的,如果被人发现,就会被戴上作风不好的帽子,会影响回城工作的。尽管如此,有的知青还是不管不顾,照样在一起。据说,在插队时谈恋爱的知青,回城后大多数都分手了,真正结婚成家的没有几对。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他们之间与其说是谈情说爱,还不如说是相互安慰帮助。我插队的第二年,我随公社知青总带队赵队长,到永福各公社去寻访老知青,在寿城公社见到一个六九年下放的女知青,她与当地农村的回乡青年结了婚,生了两个小孩。我们看到她时,只见她没有一点城里姑娘的样子,皮肤粗糙,头发蓬乱,衣衫不整,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男孩,身旁还扯着一个二岁多流着鼻涕的女孩。这情景,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知青们盼望回城,家长们更是操心。每逢过大年各家拜年,最中听的祝福的话就是“祝你早日上来"(回城)。
插队一年后,我的命运终于有了转机。有一次,公社召开知青小组长会。我作为石门的代表作了汇报发言,谈到我们小组的知青学习革命理论,如马克思的《资本论》等,写下了三万多字的读书笔记。这本是我的即兴发言,却引起公社知青总带队赵队长的高度重视。会后,我被留下来,赵队长要求我写一个情况和读书笔记一起报上来。
这下麻烦了,我看《资本论》是受二哥的影响,当时他正在研读《资本论》,我还偷看了他写的东西,并抄了笔记。但是,也没有三万多字啊。回来后,我到处找资料,连夜在煤油灯下赶写读书笔记。我还发动其他知青写,他们也勉强凑了仟把字的笔记。算了,还是自己弄吧,熬了半个月,终于交差了。
公社把我树立成学习典型,我的荣誉一发不可止,先后参加了县、地区和自治区知青“积代会”。好在我有些文字功底,我的讲用稿受到各级领导的好评,县里的广播站播了我的稿子。我回城巡回讲用时,市商业局的石科长,这位全市有名的才子,还用怀疑的口气问我:这真是你写的吗?
不仅是有了荣誉,我还摆脱了沉重的劳动,这是我意想不到的。此后两年,每逢“春插”和“双抢”,我都会接到上级通知,去开会学习去了。开会学习,吃得好,睡得香,这也许是上级领导对我们这些先进知青的特别照顾吧。
期间,我父亲所在单位食品公司传出消息,我要转为国家干部了,拟任公社革委会管知青的副主任或者调到县知青办工作。这下子,我一下子成了知名人物,许多熟悉或不熟悉的人,都同我套近乎。后来,永福县从知青中选拔干部的工作慢了些,上面宣布这项工作停止,我没能转干。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我被招工回了城,离我当初下乡插队的时间,整整过了三年。新的生活开始了,但是三年插队的经历,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那也是人生的宝贵财富。
网友评论
对知青的记忆很特别,小时我们那儿就有知青驻扎,我三叔父还娶了个省城的知青
七月的晨风是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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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小鸟一样
驾着晨风
一路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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