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是一棵千年血梨罗果树,五百岁开花,一千岁结果。就在几天前,我的果子完全成熟了,鸭梨般大小的血红色果子泛出阵阵红光,像是点了灯的红灯笼,白日艳丽,夜晚悠寂。
血梨罗树并不罕见,我的周围就有好些棵,从几岁到几万岁不等,但能结果甚至化形的却是凤毛麟角。血梨罗树对生长环境要求很高,可以说是温室中的花朵,受不得风暴,能挨到花开已是不易。若是结了果,便是相当于吃了唐僧肉,在漫长岁月里,不老,不死,不灭。
我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等待有人或者妖能来找我交易,助我早日化形。
血梨果树化形后是妖还是仙?缠在我身上的绿藤几乎每天都要问一遍,它叫夜忘藤,顾名思义,过了夜晚就会忘记一切。
我叹了口气,树叶夹着血果微微一颤,躲过微风,落了夕阳。
“是人。”
是的,血梨果树经历千难万险,渡过岁月长河,不图长生,只为一世为人。
身上一紧,夜忘藤的蔓存在感骤然加强,把我为数不多的自由又夺走几分。“为什么?人有什么好当的,人生不过区区几十载。”
“那树又有什么好当的?当了千年万年,也还是要被困在这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树林里的妖怪们都在传,有一棵树结了果,晶莹剔透,通体鲜红,若是吃了一颗,能修为大增,羽化成仙。
我平静的生活开始被打乱,脚下土地被频繁冒犯,无数只妖围着我叽叽喳喳。它们尽情地打量,踩踏,拉扯,破坏。仗着我只是一棵树,一棵没有任何威胁的树,肆意地侮辱,把我的尊严踩在脚下。
讽刺的是,我没有任何办法。
还好,他们也没办法,不管修为多强,不管用尽什么办法,只要我不给,没人能拿走我的果,它还是泛着光。
我告诉他们,我的果是要用东西换的,而且是他们最珍贵的东西。
“最珍贵?我的命最贵了,你是要我死?”一只蜘蛛精吐着丝,一脸凶神恶煞地看着我,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我拆吞入腹。
“你也可以不换,没人逼你。”
02
渐渐地,没人再找我了。我又回到了从前宁静安稳而又无聊透顶的日子,每天耐着性子回答夜忘藤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直到三年后的一天,一只大妖找到了我。这是一只狼妖,渡过劫,受过雷,只需数日,便可飞升为仙。
我对他的到来感到吃惊,听了他的话以后更为吃惊。
他要用他的内丹,换我一颗血梨罗果。
“能救吗?”狼妖此刻是一个翩翩少年,漆黑深邃的眸子里夹杂着太多情绪,绝望,小心翼翼。
“灰飞烟灭了吗?多久了?”
“半月,这半月里我尝试过各种办法,都没用。”
看得出他已疲惫至极,仿佛随时会倒下。我虽觉得可惜,但我也不是圣人,终究要为自己着想。
“确定吗?一旦交易成功,你便会散尽修为,成为一只普通小狼。”
我还是希望他再想想,因为在我看来,这不值得。
“确定。”他没有一丝犹豫。
我取了他的内丹,摘下一颗血梨罗。
“她活过来后是不会记得你的。”我忍不住提醒他。
“她活着就好。”
蠢货。
我不再问他,一门心思开始施咒。那一夜,血梨果的红光照亮了整座山林。
那是一个极其美貌,身姿婀娜的女子,举手投足间皆是风情。她新生了,几乎是用他的命。
我也因狼妖的万年内丹化成了一个相貌尚佳的男子,成为了一个凡人。
而那狼妖,我再没见过……
03
成为了人,嗅得到花香,听得到溪水蝉鸣,触得到世间万物。我的心飘了起来,空气是甜的,连风都是自由的。
“接下来你想去哪?”没了依靠的夜忘藤瘫倒在地,绿了一方水土。
我微眯起眼睛,细小雨点打在脸上滑滑痒痒的,嘴角止不住的上扬。“走遍世间山川,享一世繁花似锦,从此不受任何束缚,哪里都困不住我。”
告别夜忘藤,我向西南而去。以前有只兔子精整日在我耳边念叨,我也想亲自去看看,那是怎样一番景色。
从早上开始出发,到夜幕降临之时,我终于走出了那片林,那片困了我千年的林。
我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个纤弱柔美的女子,彼时她正被一山野村夫逼进角落,泪眼摩挲,破碎而又倔强。
像那狼一样没有一丝犹豫,我冲过去扒开那高大粗矿的中年男人,朝女孩递出一个眼神 ,同男人厮打在一起。
我终究是高估了自己,身为凡人的我像一只小弱鸡一样任人宰割,嘴里不断渗出血,胸口疼的像是要裂开,手腕也错了位。
男人发了狠,捡起一旁的粗木棍子直冲我而来,我手脚并用向前爬去,每一下挪动都会引起钻心的疼痛。
“哈哈哈,你可爬快点。”
那男人笑得张狂,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里满是蔑视。
“还想英雄救美?行啊,老子成全你们,送你们一程。”
男人说完扬起手中的棍棒,带起一阵风,吹开了挡住我视线的一缕碎发,我闭上眼,平静地接受死亡,只是心有不甘。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袭来,我慢慢抬起头,入目是男人狰狞的脸,还有男人身后女子眼中的狠厉决绝。
“你,你把他杀了?”
女子还是美的,只是不再柔弱,她抹了把脸上的泪,露出一个兴奋怪异的笑。“是啊,杀了,都杀了。”
04
再次醒来是在一个小木屋,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倾洒进来,照亮了半边屋子。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挣扎着想要下床,耐着疼痛忙活了半天也没成功,硬生生急出一头冷汗。
“有人吗?”我清了清干涩嘶哑的嗓子,冲着月色大喊。
不一会儿,匆忙凌乱的脚步声从屋外传来,越来越近……
推门而入的是一个着淡黄粗布衣裙,长发披肩的女子,她不似先前那位女子般精致柔美,反而有一丝……怪异。
她在离床两步远的位置停下,两只手交握着放在身前,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对不上焦,看起来涣散又茫然。
我知道怪异在何处了,这女子竟是看不见的。
“你醒了?”薄唇微启,吐出的字音低细而略带一丝慌乱。
“你好些了吗?”
“要不要用些饭菜?”
“公子?”
“咳咳”我看着面前素雅清秀的女子,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脸上露出惑色,小脸微皱着,呆呆的,可爱极了 ,不知怎的,我的窘迫缓解了不少。“姑娘,我想去上个茅房,可否扶我一下?”
“啊?哦,公子稍等。”
她慢慢地走到床边,弯下腰,朝我伸出手。长发拂过脸颊,我小心拨开,借着她小小的身子站了起来。
所幸腿并没有断,只是受了些伤。
我扶着她朝外走去,一开门就沐浴了整片月色,在寂静的夜里,美丽又张扬。
等重新回到床上,我和她都出了一身的汗。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努力压制住全身上下喷涌而出的痛。
相顾无言,过了好大一会儿,她又走了出去,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托盘,里面放着几个粗口瓷碗,碗里的东西我没见过,不知道是什么。
“公子,吃饭吧。”
她小心翼翼地扶着我,明明看不见,却能准确无误地把我带到桌前。我想,这个屋子早就刻在了她的心里,无数遍。
我早知道人是要吃饭的,就像树需要阳光,需要雨水一样。我看着面前几碗绿绿白白的东西,迫不及待地行使我作为人的权利,用手抓着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味道不是太好,但我喜欢这种感觉。抓在手里,送进嘴里,咀嚼吞咽,让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我是个人。
吃到只剩下一个白馒头我才突然想起来,忙问她吃了没。
她笑了笑,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吃过了,公子不用管我。”
直到吃饱喝足,我才将心中的疑问尽数吐出。“姑娘,我怎么会在这里?是你救了我吗?”
“不是的,是黎姐姐将你带回来的,说你是个好人,让我好好照顾你。”
秦芷没敢说,黎姐姐说的是:“照顾一下这个傻小子,伤好了就让他滚。”
黎姐姐?应该就是那位女子了,看来她也不坏,至少没有将我杀了喂狼。
“她可是你亲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秦芷,黎姐姐家在对面,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很厉害的,有一身好功夫,专打土匪流氓。”
秦芷说着说着竟湿了眼眶“这些年若不是她照顾我,保护我,我也活不到现在,她就是我亲姐姐。”
上一个在我面前哭的还是那只兔子精,被人伤了个彻底,哭了个昏天黑地。那兔子精哭起来整座林子都听得到,秦芷却是无声落泪,楚楚可怜的,让人看了心疼。
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就把吃剩的半个馒头递给她。
“别哭了,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秦芷闻言擦了擦挂在两颊的泪,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挺直腰板,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
“从前啊,有一颗树,它活了千年,不能跑不能跳,还得挨欺负,它很孤独……”
我把我的故事讲给她听,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
“你说,那只狼妖傻不傻,居然为了凡人放弃成仙。”
秦芷好像听入迷了,呆呆的,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爱情不就是这样吗?唯愿他好。没什么值不值得,所作所为,皆是出自真心……”
06
就这样,我在秦芷家住了下来,一瞎一病,诸多不便,过得却是神仙日子,无忧无虑,朝昔相伴,喝茶谈天。
一转眼便过去大半月,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却没有想走的念头,跟秦芷呆在一起让我觉得心安,而她,好像也没有让我走的意思。
她不说,我自然也就赖着,就算说了,我也要赖着。
直到那日。
“伤好了你还赖在这干嘛?”黎冰月冷冷地看着我,话语中的驱逐之意格外明显。
“姐姐……”
“你闭嘴。”
秦芷被黎冰月拉到身后,我只能看到她的衣角。
想起之前秦芷受伤时的心如刀绞,看不到她时的心慌意乱,我知道我离不开了。我不是很懂那种感情,我只知道,我要自由,我的自由就是在她身边。
我直视黎冰月,毫不退让,“黎姑娘,我想娶阿芷为妻,我会爱护她,照顾她,在她身边 ,直到死去,希望你能同意。”
我知道黎冰月对秦芷的重要性,所以我必须要过她那一关。
“娶她?”黎冰月忽然激动起来,“你才来了多久,你敢保证你能永远爱她,敬她?我凭什么信你?”
“我……”
“姐姐”秦芷打断了我即将出口的话,拉住了黎冰月的手。
“我信他,这些日子,因为他,我特别开心。”
两行清泪顺着白皙削瘦的脸颊落下,控制不住的,我走过去,在黎冰月刀锋般锐利的目光下扬起手掌,轻轻擦拭,再拥她入怀。
黎冰月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我和秦芷成亲于中秋月圆之夜,她没有亲人,我也没有,我们在月光的见证下相爱,对着月光起誓,我们要不离不弃。
唯一遗憾的是,她看不到这大好的月色,看不到自己穿大红喜服的样子,看不到我有多爱她。
不过没关系,我就是她的眼睛。
我们的日子平淡而幸福,白天,我们去地里种菜,去河里打鱼,我带她感受山高水长,鸟语花香,把世界一切美好都说与她听。
晚上,我们互诉衷肠,相拥而眠。
秦芷曾问我,想不想有一个孩子。
我说不想,我很自私,我想我们只有彼此。
日子如流水般逝去,我们四处游历,走走停停,快乐而自由地活着。
原本以为我们会一直幸福,直到白发苍苍,再一起死去。但可能是上天嫉妒我们吧,它要把她夺走了。
秦芷28岁那年,患上了难疾,药石无医。
我看着她一天天消瘦,吃不下,睡不着,到动不了,体会到了什么叫蚀骨虐心。
我又想起了那只狼妖,他比我幸运,他救了他的爱人,我却不能。
我只是一个凡人,林中也再没有血梨罗果,我束手无策,我只能看着她死。
“李罗。”她轻轻唤我,我其实没有名字,我就叫血梨罗,于是我告诉她,我叫李罗。
看着她呼吸急促,胸口上下起伏,我把她扶起来,让她靠在我怀里。
“阿芷,别说话了,累。”
她用纤细无力的手掌抚摸着我,用无形的目光一寸一寸割裂我的皮肤,捣碎我的心脏。
她那么不舍。
“我好舍不得你,如果有下辈子,我们还在一起,好吗?”
她的泪是流不尽的吗?我的也是。
“好,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和你在一起。”
我扭过头不看她,心口疼的快要窒息。
她在我怀里没了力气,没了呼吸,没了温度。
我把她放在床上,给黎冰月写了封信,请求她,把我和秦芷同葬,在有山,有水,月色常明的地方。
我也躺在床上,拥着她,沐着月光,死去。
我说过,会永远在你身边,直至死去。
死去,也要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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