吗啡
过夜【微短篇系列9】
记得是珍姨的声音,有点尖,听出个大概,她还把气呼在小孩脸上。小孩困极了,却还皱了一下眉头,昏黄积垢的灯光也在额眉间轻移,似要延伸它的动作,但戛然而止。珍姨整天叮嘱“今后不要回答陌生人的问话,听到没?听到没”?听了,你爸被抓了。“是你爸,小孩没良心,你呵什么都不懂,姨好怕。”这时候小孩听不见,他被梦缠住了。老虎纷纷爬上屋顶,踩踏着粘着尘泥的瓦片,有一头老虎冷不防从其他老虎的背上跃过,打着喷嚏,栽倒在瓦片上,裹缠一身碎断的瓦片跌落下去。别的老虎开始报数,1,2,3……,雄音怒传,肆无忌惮,随后俯下身首察看那只跌落的老虎。
不紧不慢地,老虎一只跟着一只往下爬,围绕在小孩的床沿,摇头摆尾,呼气舔唇。
小孩起劲地挣扎,哼哼吐沫,手臂打到了珍姨的脸颊。珍姨说做噩梦啦,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她咬了小孩的手臂一口,脸上难掩愉悦。似还想再戳戳小孩脸蛋还是肚子的意思,怕孩子醒了又哭着找家人,自己转个身睡了。不要回答别人的问话,听姨的哟。有人要来问你爸在哪里,很阴险的人,你就装不知道。小孩侧过身来,身体微微弓起,皱着眉头。老虎已经无影无踪,到处是黑暗,这种黑暗很熟悉,以前常进去过。进去后就不想出来了,也不是有什么好玩的,没有玩的东西,因为跟在珍姨后面,都是由她带着的,她什么话都没说,牵着小孩的手不放,进去很深的地方,只是进去着,都忘了怎么回事了。
张宅的人打着手电筒在小巷口接他们。小孩依稀记得以前有来过。他们是远房亲戚,平常疏于往来。今天干嘛来呢?小巷很长,黑咕隆咚的,两边的围墙高的不见顶,手电筒的光照出来的样子有点吓人。有鬼么。小孩在小巷中边走着边垂下眼睑,打哈欠,想不来也听不全什么了。他等于是被珍姨拖着走,后来有人将他抱了起来,他的头搭在那位大人的肩上,不一会儿工夫口水流了下来。大人没发觉,说着话。好像听见门开的声音,眼晴隐约感受到灯光的照射。他嘟哝一声:珍姨。耶,珍姨在你旁边,睡哩。
天微亮小孩醒了,暖洋洋的,他整个人让珍姨揽在怀里。两圈唾液印在珍姨的睡衣胸前。他抬起手揉擦了几下,眼晴往上看,珍姨还睡得很熟。他想转个身,躺平了来;刚一躺平发觉旁边还睡着一个女人,一只脚伸出了床沿。是谁呢?他想不起来。也不敢仔细去看,他所在的位置正好在两人女人的胸部以下。小孩几乎不敢动,双眼紧闭,过了一会儿,就困了。他又睡着了。木板床下跑过一只饿坏了的小老鼠,吱吱吱吱,还撞擦了一下藤箱子。
空气中有些许发油的味道,而混浊的体味,大肆环绕四周,积而不发,沉云密雾一般。
你爸回不来了,你就跟着珍姨吧。
那我妈呢?
不知道呵,可能也躲了起来,怎么啦,不想跟着珍姨?
没有不想。
看你的样子就是不想。珍姨手搭在小孩背上,顺势拂拂灰尘,又摸摸小孩的头。没有呵。跟着珍姨才安全,说,这次想吃什么?小孩不假思索地回答:油炸糕!珍姨给他买了三块,自己吃了半块,然后看着他吃。小孩吃了一块半,说:我吃不下了。珍姨捧起小孩的脸:想不想跟着珍姨?想。珍姨放开我,在街上不好看。珍姨露齿笑开。
我们要去投奔亲戚,先过一天算一天,等你爸放出来。
天暗的很快,珍姨手忙脚乱的,神色慌张,其实她就一只藤箱子,往里放东西,过会儿又往外掏,小孩挎着书包站在一旁,先是东瞧西看的,后也倦了,不作声地等着。他们在离卖油炸糕的饮食店不远的工人文化宫里待了快一天,有一场批斗会珍姨还抱着小孩挤进去看了一会儿。珍姨说被批斗的人名字喊出来很像小孩爸爸的名字。听错了,人累得产生错觉。想走时,珍姨突然说要看一下箱子和书包里有没有危险的东西。她蹲下身翻查,小孩看着远处,嘴唇上还有一小片的油渍没擦掉。
【选自短篇集《LK》】
🦋LK这种隐蔽、煞有介事的文体乍读之下很容易令人云里雾里,那不断转换的位置与视觉,在文中造成了模糊性与不确定性,许多繁复荒诞的语言与意象令人出奇不意,但在穿梭过几进错综复杂的通道后却会令人越来越着迷,你似乎看到了他意欲展现的一个世界,若隐若现,在真相中浮沉。(何若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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