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将万事，付与千钟

在大学生活最后的日子里我总喜欢一个人跑到艺术学院楼顶的天台上看落日。江南的落日不比高原夕照那般清澈而热烈，反而像笼罩在一层薄纱之中似的若即若离。天空俯下身从地平线上斟满一杯霞光一饮而尽，露出橙红的脸色，连时间似乎也喝得微醺，蹒跚着放慢了脚步，晚风吹散了初来乍到的暑热，预告着如水的夜色。一切都来得柔，来得慢，却也来得苍凉。这样的黄昏本该是说再见时最好的背景板，但人类文明前进的脚步早已模糊了空间上的距离，让人们互相之间的告别成了一件不那么要紧的事情，然而时间的痕迹终归是无法抹去了，于是我就向这逐渐暗淡的霞光借一杯酒，和过去的自己道别。

站在落日的余晖里我任由琐碎的记忆改变着校园的模样，忽然想起有天傍晚和舍友到图书馆写作业，作业写完的时候还为时尚早，我们就到小说区找了一本连封皮都掉了的《黄金时代》来读，一口气读到图书馆敲响闭门铃，回去的路上一路无话。“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逝，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在临近毕业的时候这句话突然砸进了我的记忆，就像一柄大锤一样反复捶打着我心中那点微不足道的执念。

由于实在是不想早早成为一头挨了锤的牛，我只能马不停蹄地开始下一段旅程，毕业答辩完后本想收拾收拾尽早离开学校，不过各项手续落实下来却也成了宿舍最后离开的人。离开之前我最后一次打扫宿舍，抹去一切我们生活过的痕迹，看着空空荡荡的床位，一如四年前我第一个来到宿舍时候的样子，我想象着下一波住在这里的人又会讲述什么样的故事，舞台永远在这里，只是不停地换着演员，没有人能永远年轻，但永远有人年轻着。离开学校前一天我照例去看了夕阳，回宿舍的路上偶遇了一位给我上过课的老师，他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但没说什么华丽的道别，只是看着我认认真真地说了句“祝你好运”。后来我才明白，前程似锦也好，一帆风顺也罢都不过是一种没用的宽慰，普通人的一生大多只能是“风飘絮”和“雨打萍”，唯愿风雨来时能得到一点眷顾，从而能飞的更高些，飘的更远些，所以面对未知的命运，一句“祝你好运”可能比万千词藻更具分量。

一转眼离开学校已将近一年，毕业时的兵荒马乱而今也逐渐尘埃落定，静下来想想或许应该告别得更用心一些，一举累十觞，为这一去不返的旧时光。而今又一个夏天款款走来，既是落幕，也是新篇。不久前抽时间和妈妈回了一趟老家，我们驾车驶过弯弯曲曲的山路，看到一些披着夕阳放学回家的孩子，很久很久以前妈妈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这些路，她都用脚步丈量过。行驶在这条路上我总是会想，很多年前那个慢慢走着的女孩倘若窥见今天这命运的安排，会涌起怎样一番心绪；而下一次记起走在这条路上的我时，我又将行至何方。在老家古城的烧烤摊上我陪妈妈和她的几个小学同学聚了聚，岁月在每个人身上留下了独特的印记，这座站立了千年的古城也被时光改变了模样，但她们娓娓道来的记忆仿佛时间的长河中那些从未被侵蚀的礁石，这些礁石连成一片诉说着一个人的来处。烧烤摊不远处是一个高中，教室里水银色的灯光下新一届毕业生正在紧张地准备高考，准备迎接属于他们的时代，烟火灯影深处，觥筹交错之间，两代人的青春隔着悠悠岁月在古城的街角擦肩而过，一代代人接替着诉说没有结局的故事，我们只能把自己那部分酿成回忆的酒，在未来的某一天喝得酩酊大醉。

每年的这个时候我们都会和夏天的雨不期而遇，在无垠的雨声中一些人匆匆忙忙地迎接他们的离别与新生，另一些人书写着他们的怀念与希冀，一切纷纷扰扰在未来恐怕不过一杯充斥着酸甜苦辣的酒。正如苏子所言，都将万事，付与千钟。任酒花白，眼花乱，烛花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