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军之翼
20:00
欧阳看了看手表,按照工作计划,现在应该是连队在组织召开班务会的时间。明天官兵们就要奔赴各自新的征程了,所以今晚要求营连“要开好最后一次班务会”。
虽然每个营级单位都安排了一名常委蹲点指导整个编制调整工作,但多年来养成的每天早中晚三次转营区的习惯,还是驱使欧阳离开了办公室。
什么连长带什么样的兵,这话总结刻画地很精准很形象也很有生命力。虽然查无出处,却就那么一代一代地在部队里流传着。欧阳坚信,自己这一天三转的习惯,百分之百是老连长也就是现在的蒋军长带出来的。
推开一楼作战值班室的门,值班参谋张晓华反应很快,起立敬礼,“政委好!”
“通知军务股长和干部股长过来,和我一起检查部队去。”
“是!”
不一会儿,两个上尉军衔的干部就站在了作战值班室的门外,敬礼说道,“政委好!”
“走,咱们转转去。”欧阳边说边甩开步子走在了前头,两个股长并排紧紧跟在政委的后面。
“咱们先去一营看看吧,顺便我去跟团长说说话。”欧阳头也没回地边走边大声说着。
初冬的夜晚,有点凉嗖嗖的。
整个营区是一个南北走向的长方形。团部大门、办公楼和大礼堂三个建筑物,由南向北依次坐落在营区的中轴线上。办公楼坐北朝南,与团部大门口之间是由一条笔直的柏油马路相连。楼前是一个小型的广场,在广场南端正中央的位置,是国旗台和一块横卧着的巨大的山石,石头上是用毛体书写镌刻的“战争之神”四个大红字。广场东西两侧分别是六块带玻璃橱窗的不锈钢宣传栏、草坪绿化带。在夜间灯光的渲染下,面积不大的广场,显得特别简洁大气。
走出广场,来到营区的主干道。说是主干道,其实就是环绕整个营区的一条不宽的柏油路。路两边的绿化带里,匀称的分布着球形冬青树、雪松、水杉,在路灯和宣传灯箱的光亮里,映照得很是清爽。
因为明早部队要组织机动,所以按照惯例,车队提前在柏油路的右侧集结编队。
欧阳特别喜欢走在这样的营区主干道上。
一长串的披挂迷彩伪装网的车辆火炮编队,在路灯的照耀下,看着特别来劲。每次部队机动前的夜晚,他都要从每台车、每门炮的面前走一趟,那感觉,像检阅,不,其实更多的是问候。每当这个时刻,欧阳都觉得他是在跟车辆和火炮无声地进行交流,他坚信这些冷冰冰的“铁哥们”有温度懂感情。
今晚,又是一次交流,是跟这群“铁哥们”的最后一次交流了。因为明天,他们就要奔赴遥远的海岛上去了。
欧阳很投入地查看着每辆车子和火炮的装载加固情况,不时地抻一抻伪装网的绳子,看是否固定牢靠。
“政委,已经快到汽车连了。”跟在后面的干部股长的提醒,止住了欧阳的脚步。
“哦”,欧阳应了一声。
“你俩继续往前,把所有车辆火炮的装载加固情况检查一遍。我去看看团长,九点钟在我办公室会合。”缓过神来的欧阳说道。
“明确!”两个股长敬礼离去。
欧阳折返回来,走向一营部的位置。
团长虽然已经打了转业报告,但还是一如既往地扑在工作上。为做好这次编制调整的工作,欧阳主持召开了一次专题常委会。会上决定每名常委挂钩负责一个营连,确保部队安全稳定,确保任务圆满完成。会前,欧阳跟团长个别沟通酝酿的时候,就提议已经打报告准备转业的三个常委,就不要再去营连蹲点了,吃苦受累不说,还多了些责任。谁知团长坚决不答应,说自己是一团之长,不能这个关键时候图清闲当闲人,而且还坚持要去矛盾最多、工作最难做的一营蹲点。
“欧阳同志是书记、是政委,负责坐阵中军帐、当总指挥,我们其他常委,各自沉到下面,把守各方,确保安全!”常委会上,作为副书记的团长大声地作了补充讲话。
会议一结束,团长就告别欧阳,打起背包住进了一营部的宿舍。这一住,都快一个礼拜了。
“政委好!”连值日警惕性很高,老远就看见了欧阳的身影,跑步过来敬礼问好。
“你好!”欧阳边走边还礼。“团长在吗?”
“在参加二楼接力班的班务会。”连值日回答。
“好,你继续值日。我自己过去看看。”
说话间,欧阳已经来到了一楼的楼梯口。
刚准备上楼梯,突然就听到楼上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大嗓门,团长吕大壮的声音响了起来,“同志们……”
欧阳心想,团长总结讲话完,这班务会就该结束了。
欧阳收住脚步,回头问连值日,“小伙子,团长宿舍的门开着吗?”
“报告政委,开着的!”连值日胸脯一挺,大声地答到。
“嘘……小点儿声,你小子。”
“是是是,首长。”
团长蹲点的宿舍就在一楼靠近楼梯口的第一间,这还是他在指挥连当连长时候的老习惯。
欧阳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说起这对搭档,故事可就长了。他俩同年入学,同年从军校毕业,同一天到“红一团”报到。
他俩的相识就是报到那天在干部股里完成的。那年七月中旬,两个着T恤衫、牛仔裤、满头大汗的毛头小子,一前一后跨进了干部股的办公室,接待他们的是一个戴眼镜的斯斯文文的牛干事。
“介绍信。”正在办公桌前忙碌着的牛干事头也没抬地说了一句。
两人互相觑了对方一眼,赶紧从挎包里掏出院校开的行政关系、组织关系、伙食关系等一大摞子介绍信,递了过去。
“哎……弗要急弗要急,一个个来,否则啊容易搞混了。”牛干事一口浓浓的浙江萧山话,再配上戴个眼镜一本正经的表情,逗得家在北方的欧阳憋不住想笑。
倒是吕排长见怪不怪,因为他的老家就在浙江嵊州,说话口音都差不多,感觉特亲切。当然,这些感受也是他俩后来成了哥们之后才交流出来的。
一听口音就知道遇见老乡的吕大壮心里忽然有了一种踏实的感觉,同时也逐渐滋生出了一丁点儿的小小的优越感。很大度地跟欧阳说:“这位学员,您先请。”
蒙在鼓里的欧阳,心怀感激地说了声“谢谢”,就把手头的介绍信交给了牛干事。
牛干事一边认真地往表格上登记着欧阳的信息,一边继续用浙江口音问道,“啊有顺路回趟老家噻?”
“……”头一回接触南方人的南方口音,让从小到大都在北方粗犷生活的欧阳很不适应,加上是个初来乍到的新学员,一紧张竟然没听懂牛干事“啊啊噻噻”地在问他啥,一下子窘在了那里。
正在埋头写字的牛干事,好象也感觉到了现场的寂静,停住了手中的笔,眼珠子从镜片上方像古时候的帐房先生那样翻看着欧阳,“咦?咋滴啦?啊听到问你话噻?”
正在欧阳不知所措的时候,旁边的吕排长帮忙搭了腔。“啊,首长同志,这位学员在火车上晕车晕得很厉害的,下了火车又转公交,下了公交又坐三机,晕啊晕得哦,吐了好几次噻,侬看看,他脸到现在还红着呢,估计脑壳还晕着。”
大壮边说边用脚悄悄碰了一下欧阳,“是吧?还晕不?”
欧阳红着脸,双唇紧闭慌乱地点点头。
“哦”,牛干事笑眯眯地抬起了头,用略带夸张的萧山口音说道,“就是嘛,我就说欧阳同志怎么不理我呢。哎哟哟,还晕有点儿难受是不是啊?来来来,坐那个椅子上噻,我马上把基本情况记一下就好了,很快的啦。”
就这样,欧阳稀里糊涂地跟着大壮办好了报到手续,两人被一起分到了二营四连。
大壮在军校学的是地炮指挥专业,理所当然地到了指挥排当排长。而欧阳学的是新闻专业,按说最合适的岗位是到政治处宣传股当新闻干事,但基层部队多年的习惯做法是“新毕业学员必须在排长岗位上任职满两年,才能考虑进机关”,所以欧阳的第一任职命令就是二营四连炮一排排长。
有了报到时的配合和交情,两人一出机关办公楼就友好地撞了撞膀子,会心地笑了。
“刚才你是怎么啦?”大壮先问。
欧阳也没了刚才的尴尬,说道,“其实也没怎么,就是不习惯他那口南方话。”
“哎,吕大壮,刚才我听你帮我打圆场的时候,怎么也跟牛干事讲话差不多的语调啊?你也是南方人?”欧阳接着问道。
“是啊,我是浙江嵊州人。其实我以前讲话也是那个味道,可能是因为在沈阳上了四年学,加上东北话好听,就跟着学来学去的,口音变了不少。”大壮嘿嘿笑着说。
“嗯,反正你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个北方汉子。你看看,大块头,热心肠,就这两条,足够了。刚才,谢谢你哈。”欧阳是真心感激大壮帮自己救场。一个刚毕业分配来报到的新学员,谁都知道给新单位第一印象的份量,何况刚才面对的是一个专管干部任免的大干事呢。
两人的友谊从此就结上了。在连队,大壮军事专业精、身体素质好,训练考核、比武竞赛都是他的拿手好戏,不仅如此,他还把炮手操作、炮班长口令、排长指挥要领,以及怎么挖驻锄坑、如何选择设置炮阵地等全部本事,毫无保留地全交给欧阳,把一个舞文弄墨的书生培养成了一个炮阵地专业领域里的“大拿”。而欧阳,则充分发挥了他坐下来能写、站起来能讲的优势,把连队文化氛围带得很浓,官兵都欣赏他的人品和文采。这两个排长,一文一武各霸一方,一唱一合很是风光。惹得一些连队干部经常到干部股去念叨,“再有新排长,给我们也挑一两个大壮、欧阳那样的。”
陷入回忆中的欧阳,忽然觉得腰后被人捅了一下子。“你小子”,欧阳笑着转过身来。
这动作,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大壮干的。
“哎呀政委大人啊,你可来了呀,你可要给我们做主啊。哈哈哈”,大壮乐呵呵地跟欧阳开起了玩笑。
还没等欧阳接话,大壮把食指放在嘴唇上,作出了一个“嘘”的动作,整得欧阳一头雾水。
大壮拉着欧阳坐下来,从笔记本里拿出一张纸来。欧阳接过来一看,是全营干部花名册,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小字。
就着台灯的光线,欧阳定睛细瞧,不禁内心一紧。
原来这是团长来蹲点后,通过听取汇报、组织座谈、个别谈心等形式,了解掌握到的一手资料。
全营32个干部,可真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年轻的刚谈对象在闹分手,已婚随军的牵挂老婆孩子,转业的担心没了组织依靠忧前途,在职的焦虑到新单位后人生地不熟找不到存在感……
大壮看欧阳眉头紧缩,半天没吱声,知道他心里开始犯堵了。于是拿手捅捅他的肩窝子,戏谑道,“咋了,又‘晕车’了?”
每次看到欧阳沉默不语,大壮就爱拿当年报到时的“晕车”来逗他。
欧阳看了一眼大壮,苦笑道:“这些情况,比晕车还难受。”
说完,站起身来,在狭小的宿舍里转起圈来,他在思考该如何解决这些干部的思想问题和现实困难,必须在今夜解决掉,不能让他们带着情绪出发,更不能让他们心有牵挂上路。
“哎呀呀我的大政委,你能不能别转悠了,我看着眼晕,比晕车还难受。”大壮看欧阳一筹莫展的样子,笑着说道,“来来来,坐回来,听我跟你慢慢讲噻。”
心有灵犀一点通。欧阳听出了他的话外音,于是赶紧坐了回来,认认真真地盯着大壮。
“哎哎哎,不要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好不好。我跟你说噻。那天常委会结束我就到了营里,这来了一看,就觉得这群家伙情绪不对劲,心里有事。于是就组织了几个回合的摸底了解,把每个干部的情况都搞得一清二楚,就是这花名册上记的这些芝麻字。”大壮喝了口凉开水,接着说,“这情况是摸清楚了,它总得想办法解决啊。于是我就按照人员类别、困难性质把他们作了分类,然后就琢磨对策办法。呶,这几天忙下来,目前的情况是……”
说到紧要处,大壮又停了下来,想继续去喝桌上那半杯凉白开。
欧阳一把摁住了大壮伸到半空中的胳膊,急切地问:“咋样了?”
“哎哎哎大政委,别这样,我嗓子都快哑了,让我先喝口水噻。”大壮故意卖关子,装作一本正经地逗欧阳。
听大壮这么一叫,欧阳才发现这家伙的嗓音确实沙哑了许多。
想想这一个礼拜,蹲点在这样一个困难矛盾特别突出的单位里,真是吃了不少辛苦了。欧阳是一个很容易感性的人,这一霎那的念想,竟然搞得心里一酸,眼眶有些湿意了。
大壮粗中有细,体察到了搭档的变化。赶紧把手抽回来,痛快地说道,“现在一切都解决了,没问题,放心好了,哈哈哈。”
欧阳张大了嘴巴,说:“你小子,真行啊!厉害厉害,哎呀,吃了不少苦头吧,老搭档。”
“咳,说到底,还不是全靠我们官兵可敬可爱噻。”大壮感叹道,“这和平的日子太久了,上上下下都习惯了居家过日子的小生活。这次脱胎换骨般的彻底军改,说实话,很多官兵和家庭都要直面不少的困难和考验呢。”
“是啊,我们自己又何尝不是呢。”欧阳接过话说道。“老搭档,真的辛苦你了。谢谢!”
“哎大政委,可别这么说噻,你不就是觉得我即将转业了,应该歇歇少干点儿了嘛。我跟你说,咱可不是那样的怂货。再说了,即便是我已经转业了,老部队遇到这么大的事,我肯定还是会主动回来的,因为我是老团长噻,关键时刻怎能掉链子。”大壮就是这个痛快劲,“还有啊,我跟你说,看起来是我在给这些干部做工作,帮他们稳思想,其实,跟他们交流沟通的过程,本身对我自己也是个很好的学习教育噻。我们基层的干部,真是好样的。你这个政委,思想政治工作抓得非常扎实,打下了一个好底子!比如说,这一营通信排有个新排长,叫陈克,这家伙长得一表人才,广州体育学院毕业的本科生,小伙子不仅军事技能、专业素质在团里钢钢滴,管理教育、带兵能力也不含糊,在这个一营部的群众口碑和威信高着呢。就这么优秀的一个小伙儿,前一阵子被个小对象折磨的哎哟哟。听说小伙儿要到福建那里守海岛,这女朋友坚决不干了,小伙子费心周折,发动亲朋好友想尽一切办法,做了半个多月的工作。女孩还是坚持要么想办法留下来,要么就闹转业脱军装。你猜,到最后咱这个小伙儿是怎么跟他女朋友说的?”
欧阳静静地认真听着老搭档叙述,没有插嘴。
“嘿!这小子真不赖。就一句话:我们单位没有这样的干部,我们部队里也没有这样的军官!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唉,听到这样的结局,我是既高兴咱们干部的觉悟,又惋惜他俩那两年多的感情。今天晚上,我参加了他们的排务会,这小子主持发言,确实很有才气有思想,他说‘一个军人,如果连牺牲奉献都不讲,你还拿什么去可爱?若以小利计,何必披征衣!’哎哟,一番话讲得大伙儿拍手鼓掌,连我都觉得真是受教育啊。”
说完,大壮拿起桌上快要瘪了的烟盒,刚好还有两根。欧阳点起香烟,狠狠地一口吸了大半截下去,吐了一条长长的烟线,叹道,“老吕啊,这支部队,多好啊。”
俩人四目相对,竟一时语塞。
轰轰烈烈强军路,多少坚守在其中。正因为这一茬茬的官兵都历练成长起来了,大国强军的未来才有希望。
此时,军务和干部两个股长已经按要求检查完所有部队,赶到了政委的办公室门口。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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