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美一年,仿佛过了半生。48张创可贴,包裹不住我指尖的伤。隐隐的疼痛,淡淡的药香,竟莫名的让我沉迷,并滋生出一种执拗的力量。
之前,我生活在中国西南,一个有着许多依依垂柳的城市。那座城市,留下了我曾经的荣耀,也见证了我事业的滑铁卢。从高处跌落谷底,深渊里的锐石,让我体无完肤。怀着从头再来的夙愿,我越过山川,涉过重洋,在一个灿烂的午后,抵达了心驰已久的纽约。
驻足华丽琉璃的第五大道,面对连空气都浸润着时尚的“梦之街”,我却无所适从。那一刻,我恍若看见,梦想,如故乡之城三月的柳絮,漂浮在喧嚣却又冷艳的高楼之间,苍白,无力。
在商场沉浮经年,与数字交道,今日才蓦然惊觉,自己并未实际掌握生存的一技之能。早已生疏的英语,也让我陷入即使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却依然憋得满脸通红的窘境。寻梦之旅,尚未展开,便隐约听到了落幕的袅袅余音。
所幸,我并未丢盔卸甲。经历了数十个辗转反侧的煎熬之夜后,我把自己归零,开始了另一种自己以前从未想像过的人生。遭遇拒绝,也遭遇冷目的箭镞,但最终我进入了一个叫着“岩浆”的地方。
那其实是一家餐馆。可以这样描述我每天的状态:机械的重复切切切、宰宰宰、刨刨刨、压压压、洗洗洗、拖拖拖……。每天要切一大堆莲藕土豆洋葱萝卜;每天要宰几大筐鸡腿鸭胸猪蹄牛肚;每天要刨数十磅肥牛羊肉鸡片;每天要压几十斤粗粗细细的手工面条;每天要清洗冲刷锅碗杯盘;每天要扫洁拖净油腻地面。对于一直养尊处优远离庖厨、几乎连刀都未碰过的我,无疑一场炼狱般的捶打。我记不清手指多少次被锋利的菜刀切穿,也记不清手心掌背多少次被冰凉的机器蹭破。我只记得那殷红的血、锥心的痛和一张张撕开的创可贴。
我的工作间,在曼哈顿下城一隅的某个地库,99%的时间我都在那狭促的空间里,机器一样的运转。直至傍晚,当我把一大袋垃圾拖至清运点,才有机会钻出地面。
街边有一排古朴的铁花长椅,我习惯在长椅上坐几分钟。此刻,阳光已经远了,白昼的喧哗已经弱了,川流的人潮已经稀了。我把身体尽量舒展,贪婪呼吸清新的空气。黛青色的天幕,浮着一朵朵暗白的云。有片刻的恍惚,觉得自己是沉在巨大的浴缸之下、在硕大的泡沫之下。
怪兽一样的地铁,正在地底穿行,巨大的冲击,使整个地面颤栗,我的身体和身体下面的铁椅都有些摇晃。那震动和摇晃,又把我从恍惚拉回现实。
近一年来,每每晨曦朦胧,我就随人流涌入地铁,匆匆赶赴工作地。夜幕四合,才又疲惫的,返回住处。我最熟悉的,是繁华之下地铁的喧闹和纽约清冷的月辉。你触手即及的一米阳光,于我,却成为一种遥梦和奢望。
我用一年的时间,把自己活成机器的状态。但我却从未停滞过思考。这是一种颠覆了以往30多年常态的迥异的极致的生命体验。身体的超负荷、心理的高压线、灵魂的数度锤炼,360余天,让我对自己、对世界有了更深刻更切肤的认知。 当我用尽整整48张创可贴,当我的手背指节已经结痂无数,我发现自己已变得从容。我甚至爱上了那种刺穿自己身体和灵魂的疼痛。那疼痛让我在远离故乡18000多公里的地方,有了一种倔强和苍劲。那48张创可贴,仿佛是缝合我灵魂缺口的良剂,让我看清了曾经的浮华和虚妄。 那48张创可贴,又似承载我痛与悟的48页心路密语书。
所幸,我真的成为灼热的“岩浆”,从地底喷薄而出了。我走出了那幽闭的空间,见到了久违的明丽阳光。我补习英语。我报考驾照。我重拾写作。我利用所学在网上设计小商品。每天,同样的忙碌。不同的是,有温暖的阳光作伴,有迤逦的希望指引,有璀璨的梦想召唤,我的身体里始终涌动着激越的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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