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缸

教室里养了一缸金鱼，是孩子们的喜爱之物。每天喂食和每周换水，要预先安排好值日生。鱼食放在我身边，每天值日生给一条鱼领五颗口粮。

轮到喂食是很荣耀的，给金鱼投食相当于驯养牲畜，金鱼会朝投食的孩子吐泡泡，摇尾巴。

金鱼不好养，天太热或者太冷都会死掉，吃撑了死得更快，如果肚皮朝天就是挂了。

学校小社会，社会大学校。

我把苏霍姆林斯基的名言作为教育格言：“让每个孩子的喜悦和苦恼都来敲打我的心。”

三十年来，我都收集了哪些喜悦和苦恼呢？我有一个储蓄罐，里面存储的不是零钱，是一个个心灵在某个时刻的情绪。

窗台边柜子上那只金鱼缸，里面喜悦、幸福、焦虑、暴怒，样样都有。

先掏出忧虑的那些来看看。

一

那一年教六年级，放暑假发报告单那一天，我归总一下要讲评的期末考卷，为最后一名的小超忧心。

这孩子个子很高，沉默寡言。他吊眉梢，三角眼，粗看凶相毕露，但我教他两年，知道他脾气温顺，从不惹是生非。

我抱着一叠卷子、一堆报告册走到教室门口，看到一个家长在门口张望。

我说：“怎么啦？我马上发报告单布置作业了，很快就好的。”

我以为是小超妈妈，她说自己是小超姑姑，今天早晨小超爸爸突发心肌梗塞去世了，要赶紧领他回家去。

我蒙了，这样的噩耗，一个孩子怎么承受得住。我赶紧看向小超，却见他跟平时一样呆呆的，不哭不动，仿佛说的是跟他无关的事情。

我被他那种沉默击中，猜不出他此时的心情：震惊、伤心、麻木⋯⋯少年丧父，对情商高的孩子来说，就是天塌了；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小超被领走，我走向那只金鱼缸，思索着：早晨，他离开家门时，父亲还是好好的，也许还给他做了早饭。可是他回家，却只能见到冰冷的父亲，从此失去了护佑。我曾经见过他父亲几次，很尊重我们老师，算是一个好父亲吧。父子俩长相个性都想似。

我的眼泪不由自主落下来，掉进金鱼缸。那些金鱼摇着尾巴，嘴巴张合着，把我的眼泪当成鱼食吃进肚子。它们在鱼缸里游动，悠然自得，丝毫不知人世间有这些忧愁和烦恼。

从此没有见过他，但十几年前的事情，一直记得轻轻楚楚。那些金鱼吐泡泡时，我会想起被他们吞掉的眼泪。不知小超怎么样了，现在应该长大，或许工作了，成家了。

还能感受到幸福吗？童年的阴影一辈子也难以消除，即使他笨拙如植物，应该也会感觉到痛的吧。

二

那一年教五年级，班里有个叫小磊的孩子，很聪明，但会明目张胆偷教室里的东西，并且耍赖。他个子不高，脸颊上耳朵旁有一道疤痕，破相了。

他母亲矮矮的个子，粗糙的长相，比一般的家长年纪大得多。她来过好几次学校，没有多少文化，也不修边幅。她说儿子偷家里的钱，两个人当着办公室老师的面厮打。母亲在儿子眼里一点威严都没有，儿子在母亲眼里也不是什么亲人。

等我们出面制止，小磊撒腿就跑。

以前跑过几次，每次跑掉，当老师的不能不追，否则孩子在学校不见的，无法向家长交代。我气喘吁吁追过去，在走廊转弯那头，一把抓住他的衣服。

当我跟他谈话时，他鄙视地说起母亲：“你不知道，我爸经常打她。我就在旁边喊，打死她，打死就不烦了。”他说话的腔调，像乡下妇女八卦，说一个不相干的人。

无赖。

站在金鱼缸前，我教训了他一顿。他恶狠狠地盯着那几条金鱼，拧着脖子不看我，但有点顾忌的样子。

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金鱼游动，有一条翻着肚子，那是没救了。孩子们大惊小怪：“哎呀，金鱼死掉了一条，怎么办？” 我说把金鱼捞出来，埋了或者扔了吧。

跟一个孩子的不幸命运相比，一条金鱼的命算什么，我冷血地想。

后来，他也很快毕业，从此也没有见过他。我不知他现在有没有自己的家庭，他会怎样对待妻子和孩子。

这样的孩子人生会顺利吗？投胎真是技术活，如果投身在健康安定的家庭，这样头脑聪明能说会道的孩子，一定会顺利、幸福的。

三

今年教四年级，离期末考试还剩一个星期，一天早晨，我路过教导处，看到一个家长正在跟教导处老师谈转学的事情。那背影很熟悉，头发短短的，染了黄色，看着像是小丹的妈妈。

我走进教室，班主任朱老师跟我说：“小丹转学了，说是回老家了。今天她妈妈来跟我要《成绩报告册》，上面什么也没填，她说那放假前叫人来拿。”

我很意外，刚才真是小丹妈妈。我不知道她家出了什么情况，要这样匆忙离开。为什么不让孩子考完再走，就剩一个星期时间了。

孩子没有和我们好好告别就离开了。

我想起去年转学的小瑶，她老早就跟我透露消息，一直表达着依依不舍之情；放假拿报告册那天，她妈妈也来向我告别，说明转走的原因。

过了一段时间，在街上我们相遇了，小瑶抱着我，依然很亲热，诉说着对我和同学的思念。

这样的分别虽然伤感，但不会不安。我知道她的下落，也知道她过得很好。

小丹离开后，最后一次CCtalk的网课，她上来了一分钟时间。我询问她在哪里，她告诉我在叔叔厂里。只来得及说这么一句话，就下线了。

当老师的生涯里，来来去去的学生很多，但突然消失，让我牵挂着的并不多。

我经常会想起小丹，看到她送给我的纸鹤时；上到网课时，以前她是最积极的一个；走进教室时，看着她空着的位置；发作业时，发到有她名字的练习本⋯⋯发报告单这天，有一个女人来到教室，问我要小丹的报告册，把一些属于小丹的小零碎拿走了。

金鱼，进入冬天已经全部死掉了。空空的鱼缸里，那些小丹常常照顾的金鱼，消失不见了⋯⋯

据说，人活着是为了适应离别，但人永远也适应不了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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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春天就要来了，天气暖了，也就开学了。我要重新养一缸金鱼：一条黄白相间，一条红黄白三色，一条纯白色，尾巴有一点红色，还有一条像小鲫鱼样的黑灰混杂颜色。它们又会被孩子们团团围住，惊慌失措地团团打转急速游动。

据说心理咨询师都有心理疾病，因为有太多的患者将心理问题倾倒给了他们。我们的职业是幸福的，健康活泼、朝气蓬勃的孩子带来的喜悦多过忧伤。

这一缸金鱼，又会为我收集怎样的喜悦和苦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