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驰,爱驰则恩绝情断
就这样安静地过了几个月。一日,我正捧着一件新得的陶瓶细细观赏,百颜进来神色很不自然地说,“太后,阴大人来了。”手里的瓷瓶“啪”一声打碎了,他还敢来!“他在哪儿?”“正在正堂和中山王谈话。”“带我过去!”
我走进正厅,一眼就看见他们在谈话,辅儿明显不欢迎这个不速之客,谈吐间敷衍之色尽露,见我来了便说:“母后,关内侯来此办事,顺路看看我和母后。”
我一瞥,大厅里摆满了礼物,扎成一打打的绸缎,包的极漂亮的锦盒,堆积如山。
“辅儿,我有几句话跟大人说。”辅儿会意,应声出去了。
我也不理他,径直走到辅儿刚才坐过的地方,百颜端了两杯茶后也乖巧地退出去了,寂静的大堂只有我和他两人。我掩过所有厌恶的情绪,呷了一口漫不经心地说:“阴大人太见外了,带这么多礼物来看我们孤儿寡母。”
“你瘦了,在这里住还习惯吗?我本以为那番劝谏能帮你,谁知道还是发生了这样的事,当初皇上草诏废后时,大司寇郅恽首当其冲站出来反对,之后邓禹、贾复、马援、冯异等重臣都陈词力保娘娘,可惜皇上心意已决,我们无能为力。”
“难为他们对我的一片心了,这其中一定也有大人的功劳吧。”我看向他灿烂地微笑。
他愣愣地看着我,微微一笑,压低声音说“我说过会尽力保护你”
我忽然目光如炬,恨恨地看着他:“也包括毁掉我吗?”
他一征,接受不了我突如其来的变化。
“大人的所作所为,令人不齿,还想我一件件说出来吗?你请回吧。”
他尴尬极了,强忍了半晌终于咬咬牙说“不错,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姐姐。但即使我什么也不做,皇上最心爱的还是我姐姐,我只是不想看见你如此执迷不悟,他值得你为他如此吗?”我不说话,他又继续说:“我的手段是非常了些,但我对你的心是真的,再久我也愿意等,皇上百年之后,你是否愿意下嫁于我?”
话音刚落,我毫不犹豫地甩了他一巴掌,你好卑鄙,好卑鄙!即便他最爱的是丽华,你又凭什么把我从他身边剥离,这么做无异于碎我的心,噬我的血,要我的命啊,而我还当你是宫里唯一的朋友。
“我永远都不会嫁给你!”我无比清晰地说。
他没捂脸,没还手,甚至没有露出一个怒容,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静静站在对面看着我,他的眼神太复杂,惊讶,伤痛,羞愤,绝望,我读不懂也不想再懂。
“滚,我不想再看见你。”我跪坐在席上,别过脸去。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又被轻轻掩上。
自从知道真相以来,我渐渐想通了许多事,他从前维护我,帮助我,是为了取得我的信任,他了解我的个性,就和他姐姐一起上演了一出出精彩的宫廷戏,逼的我无处容身,逼我恨刘秀,终于把我逼出了宫!但他又是可怜的,他对我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想必他也是痛苦的吧,一直被这种痛苦折磨。
不久,大哥被晋升为阳安侯,刘秀为大哥的儿子郭璜赐婚,迎娶的是阴丽华的亲生女儿淯阳公主;堂哥郭竟被封为新郪侯,堂弟郭匡被封为发干侯;疆儿受此打击无心政事,在先生郅恽的指点下多次上书,将太子之位让给丽华的长子刘庄。
我不免悲伤,我失去后位直接造成疆儿失去储君之位,但是想想他一向孝顺,性子又柔,将来若卷入十个弟弟的夺位纷争中恐怕难以招架,这样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建武十九年,刘秀将我和辅儿迁往富饶的沛地为王,封我为沛太后,封疆儿为东海王,升大哥做大鸿胪。
建武二十三年,阴兴病危,他派人屡次去求大哥,大哥勉强谴人来沛地送信,请我进京一见。辅儿不想我去,但我终是不忍,这也许是最后一面吧,我和他该有个了结。
我日夜兼程,奔至洛阳,进了侯府我推门而入,看见病的没有一点血色的他躺在床上,没了战场上的勇猛,没了宫内巡逻的威风。他见我来了眼睛一亮,挣扎着坐起来,我走到他床前,他不顾众人的眼光一把抓住我的手,我轻轻往回抽,他抓的更紧了,忽然我感到手上被烫了一下,原来是他的泪,滚烫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我手上,我心里一痛,没有再抽手,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通儿,我熬不过今日了。”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你的病会好的,皇上替你请来了全国最好的大夫。”我安慰他。
他微微一笑:“恩,我会好的,等我病好了就向皇上上书娶你,我要给你盖最漂亮的王府,带你去赏牡丹,赏荷花,带你走遍大汉的大好河山!”
我听得心酸:“你可是糊涂了吗,我从前是皇后啊,你竟敢向皇上上书请他赐婚,不要命了么。”
他急切地说“不,你不是皇后,我要娶你为妻,我只娶你一人,只疼你一人。”
我心里一动,只娶你一人,只爱你一人,这是我做梦也想的,但刘秀永远做不到。而眼前的他,我原谅了,阴险和真诚交织在同一颗心里,有没有把他的心撕裂?!一直觉得他很俊朗,有一双跟刘秀一样狭长的眼睛,目光清澈,饱含深情。所以我才会那样信任他,当他是宫里唯一的朋友。
我想起许多往事,第一次见他在刘秀身旁的大殿上,他用冷竣的神色打量我。
秀刚进洛阳那年过节,他陪我看宫灯时说:“今儿得见贵人脂粉未施的模样,却是天生清丽娇艳,对谁都不吝笑容”
第一次拜会丽华和长公主时他为我解围:“郭贵人刚来就要走了吗,我们正商量给长公主物色个驸马。你在邯郸一直追随皇上,认识的朝中大臣也多,能不能为公主提点一人”
封后前大病初愈时他关切地问:“贵人之前生了那场大病,现在身体可好些了”
回乡夜里他的低声苦笑:“可惜下官喜欢的女子已嫁作人妇,而且她心中并没有我。”
废后前他的深情表白:“我为什么时时处处维护你,只因为你是我最心爱的人“
他的孤独,他的冷峻,他的温柔,他的关切,其实很久以前我就读懂了,但有个人已经在我心里扎根,纵然花已凋零,树还根深叶茂,倘若连根拔去,只会生生扯碎这一颗心!
我读出他迫切的期望,不忍拂他的意,轻轻地说:“好。”
他笑了,笑的灿烂,笑得迷人,他的笑使一间充满中药味儿的房子篷壁生辉,流光溢彩,众人都看呆了,竟没人注意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黯然,接着,他整个眸子黯淡下去,再无光泽,他将头一偏,没了声息,安静地离开这个世界。
满屋子的人惊叫起来,传大夫的,哭闹的,喊的惊天动地,大夫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走了,我呆坐在床前,一时不能接受他的死讯,他那只手依然将我的手攥的紧紧的,众人费尽了力气都掰不开,我的心剧烈地抽搐起来,泪如泉涌,直到一滴眼泪滴在他手上,他们才掰开他的手,我跑了出去,不再回头。
从那里出来,我见到大哥,他对阴兴的死并无过多关心,似乎还有些高兴,以为他终于得到报应,大哥不无得意地说,皇上经常来阳安侯府做客,把所有的公卿诸侯都带来作陪不说,还动辄赏赐金银珍宝,整个洛阳城都称他家是“金穴”。他还说皇上同他把酒言欢时并不忌讳提我的名字,甚至暗示他能否一见。
“皇上对你旧情难忘,你也一定很想见他吧,大哥这就给你安排。”
我摇摇头:“大哥,请你替我转告皇上,就说相见不如怀念。”
顾不上他错愕的表情,第二天一早,我就起程赶回沛地了。
建武二十六年,母亲去世。刘秀将母亲的灵柩迎到洛阳,以子婿的身份带文武百官为她送葬。后来又派人前往真定,将父亲的灵柩迎到洛阳,与母亲合葬,并追封父亲为昌阳安思侯。
刘秀赏给疆儿两个封国,合计二十九县,并将鲁郡美仑美焕的灵光殿赏赐他居住,他亲自为疆儿送行,将他的车马依仗和宫室陈设都升到帝王级别,派疆儿的堂舅新郪侯做东海相国,以更好地保护疆儿,他为我们做的,已算仁至义尽。
同年夏六月丁卯日,我病危告急,几个儿子衣带不解地守在床前,弥留之际,疆儿泣不成声地说:“母后,你为何不要儿臣告诉父王,让他赶来看你。”
我笑答:“还记得史书上说,武帝有个心爱的妃子李夫人,她病危时以手掩面,不肯见武帝最后一面,宫人都惋惜她耍性子惹皇上恼怒,她说:‘但凡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驰,爱驰则恩绝情断。’其实我也一样,只想在他心里留下最美的样子。”
说罢,我缓缓念起武帝悼念李夫人的动人诗赋:“美连娟以修嫮兮,命樔绝而不长。饰新宫以延贮兮,泯不归乎故乡。惨郁郁其芜秽兮,隐处幽而怀伤……”屋里哭声一片,我却始终笑着。
渐渐地,我看不清楚也听不清楚了,迷茫中我回到真定王府,院子里的秋千上沾着水露,在阳光下闪得耀眼;一只洁白无暇的猫儿跑了出来,在我脚边亲热地蹭着,我蹲下把它抱在怀里;听雨阁里,父亲带着宠溺的笑容揽着母亲赏景;花架下摆着几张案,案上有棋,三位舅正杀的难分难解;我抱着白猫走出王府,右边山坡上坐落着跟邯郸温明殿一模一样的宫殿,左边有一片桃林。
桃花漫天翻飞,清香沁人。桃林深处,刘秀穿着宽袖袍服,鸡心坦领,裾带飘飘,他笑望着我说,通儿颜色美如桃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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