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兽

一 游侠

城里有一座十丈来高的庭院，地基是用石砖垒砌而成，高达九丈有余，在石砖的顶部植树建屋，只有一条台阶蜿蜒而上，远远看上去仿佛一座高塔，在城中显得很突兀。传说那庭院里住着一位高人，但没有几个人真正见过他。

院子脚下紧挨着一处极大的园子，小桥流水，假山芭蕉，布局十分精巧，荷花池边缘种了一棵粗壮的柳树，枝叶繁茂，到了夏日，我经常一个人到那里纳凉，站在柳树下，一抬头就能看到掩在绿树荫里的白墙青瓦。我对这座城没有太多感情，却对这个园子和那座神秘的一隅情有独钟，没有缘由的喜欢。

有一日午后，我在园中散步，一抬头发现柳树上坐了一个人，逆着光看不清容貌，只觉得身形十分高大健壮，我愣住的功夫，他便从树上跳下来了。一身游侠装扮，肩上斜挎着一柄大刀，没有刀鞘，仅用灰色的破布胡乱的裹住，乍一见面便十分从容地与我叙话，有些洒脱不羁的意味。我从记事以来便无心无情，对任何人都不会投入太多感情，不愿也不懂，但是面对他的自来熟，我并不反感。我不在意他从何而来所为何事，又为何无端出现，他不自行解释，我便也不多问，便唤他游侠。游侠恣意惯了，来去自由，无拘无束。

又一日，我在柳树下发呆，游侠大大咧咧地在离我不到一丈远的地方坐下，把大刀随意的扔在一旁，他冲我嘴角一弯算是打了个招呼，双手枕在后脑躺在阳光里，柳树投下的影子刚好可以遮住他的眼睛。他用开玩笑的语气指着高墙顶上的一片绿荫和我说要上去看看那里面的人物，我没当真，任何人都不能见高人，这是禁令，我们心知肚明。我静静地看着他，听他讲着城外的青山绿水大漠风沙。到了兴奋处，他的牙齿在阳光下会闪出一颗颗小星星，很特别的感觉。

我独自在园子的回廊下散步，再行几步便是柳树，转角处，我猝不及防地被一只突然伸出的手大力地拽到暗处，吓得差点叫出声来。游侠红着眼，双手十分用力的捏着我的肩膀，语无伦次的和我说“我去过那里了了，他答应了，他说他要离开这里，要和我一起离开，去塞外看雪，纵马天涯！”相比“那里”和里面的高人，我好奇他的情绪变化，那种热烈澎湃的感情令我十分震惊，这是什么感觉呢？为什么我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心里却充满悲悯。

他们果然没有如愿离开，游侠被抓住了，我再次见到他是在高墙下的凉亭旁边，他的双手被粗麻绳紧紧缚在身后，身上的衣服浸了血，身上开了好多口子，露出的皮肤布满了鞭痕，皮开肉绽。他被四个侍卫用刀押着的在那里跪了两个时辰，烈日下，他看着我慢慢咧开干裂的嘴唇笑得绝望，我没有看到牙齿上的星星，有什么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在脸上伸手一抹，湿湿的，像水一样，我愣了很久，一抬头刽子手的刀刃已经没过了游侠的脖颈，一股鲜血猛的向我喷射过来，被身边的一个侍卫侧身挡了，一滴也没有沾到我的衣裙上。

我没有太悲恸的感觉，却也不再去柳树下纳凉，整日待在房间里和自己下棋，每每想到游侠，我的心底总会生出几分惋惜和不解，我不知道缘由，只觉内心烦闷，无从消解。

三日后，我不听劝阻，只身奔向那座小山一样高的庭院，在山顶的廊下，我见到了高人，高人身材修长，倒像是一个得道的仙人，很年轻，修长的眉，一双含情眼，高挺的鼻梁，略显苍白的脸上尽是悲悯神色，墨发半束，其余都整齐的半披到脑后，白色的发冠白色的玉簪，白色的衣服白色的鞋，广袖和外衫都垂到地上。他很认真的看了我一会儿，对我说了两句话，语气诚恳温和，像是劝诫，我心绪不宁，未能听清。仙人说完对我躬身作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我急急地开口想问为什么见了他又不跟他走，话到嘴边却怔住了，我凭什么笃定高人见了游侠就会跟他走，他们相熟吗？我对游侠有一种与身俱来的熟悉感，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从未深究过。萍水相逢而已，为什么我会对他有这样的信赖感？还有面前的这位高人，他为什么住在这里，他是谁？游侠是谁？我为什么要来？为了游侠，还是为了我自己？这一刻，我平生第一次对一个人的死感到难受，看着眼前的人，我满脑子都是游侠的模样。我有很多问题想问问他，可突然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我一向心如止水，却在这一刻有了计较，因为游侠的死，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任他。

我吸了口气，决定赌一把，便直接问道“他做错了吗？”

“不曾”高人的回答毫不避讳，我愣在原地，他知道我来意，却不肯为我解惑。

高人走了，白色的发带随着他的脚步声在风中飘远，他的背影在夕阳中被拉得很长。我不知道在廊下站了多久，直到听到有人唤我，才发现早已四幕闭合。那天，我站在庭院入口俯瞰，全城的景致一览无余，入目是最近的园子，亭台楼阁、假山回廊、小桥池塘，越过女墙能看到一条长路，通往各个庭院，接着便是高墙，高墙外有商贩，有农家，有人间烟火……

我被禁足一个月，不能再去园子，也再没有见过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