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天气炎热。警察局搬迁到火炉尖,似乎占据了这个小镇的制高点。刚入职的K警官开着警车下山,远远能看见湖光岛屿。
昨天晚上,胡心屿就是在那片水域溺亡的。
她在一家制鞋厂做女工。
为了参加在伯爵号举办的同学聚会,她花了点钱去二手店租来一件真丝礼裙。
“它真美。”她忍不住对店员说。
“是啊,很多人都试过这条裙子,但只有您穿上最美。”店员毕恭毕敬地回答道。
“是吗?”她不确定地问。
“是的,我保证,她们最后都放弃了穿它。”店员展示吊牌给心屿看,“您看这里,RANK S,是全新未使用品。”
回家后,她仍意犹未尽地坐在床边抚摸缝在领口的黑标。
一定是有很多人仰望过它吧?
很好看的灰蓝色,像湖面倒映着淹润的蓝天,独特的气质怎么也不会让人联想到半点生活的不如意。
更何况,她身上戴着价值不菲的珠宝和在国外才能买到的限量款手包。
K困惑一秒,却很快被另一种想法掩盖了。
果然是爱慕虚荣的女人啊。像这样打肿脸充胖子,往往是没有好下场的。蹩脚的谎言已经在同学中流传开来。
而在她的日记本中,K看见这样一行字:这是实现梦想的唯一机会。
梦想吗?K可笑地摇了摇头。
“丑小鸭变白天鹅了啊。”
“我从前就不经意地觉得她很漂亮。”
“是那种耐看的美女。”
“我就说吧,若干年后校花一定会重新选过。”
“说到校花,林今支跟她感情还很好吗?”
“当年做出那种缺德事,怎么可能还好……”
……
耳边全是这样的窃窃私语。
心屿感到满足。
她目光温柔地扫过每一位老同学的脸。
她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就算是现在叫她去死,她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一位叫不出姓名的发福女同学端着酒杯走过来搭讪。
“是心屿吧?好久不见了。怎么这几年都没听说你的消息?”
听说她高考只去了一所垫底的二本院校,怎么会如此飞黄腾达?
“我这几年都在国外发展。”
原来是出了国。胖女人心有不甘地继续追问:“在国外啊?做什么工作呢?”
而眼前的女生谦逊温和地笑了笑,气质好得让人妒恨。她的笑容,似乎能让着装熠熠生辉。多么好的笑容啊……
“就是随便写点东西。”
“都背着限量款的爱马仕了,怎么能是随便呢?”她压低声音问,“我猜啊,你现在是不是某位著名的专栏作家?”
心屿对这样忽然的亲昵感到不适应。她脸庞微微发热:“你知道国外的稿酬待遇比国内好得多。”
胖女人发现自己猜个正着,异常兴奋起来:“是嘛?哪本杂志?我们回头可要拜读一下!”
心屿的脸更红:“还是别了。”
“别害羞嘛。同学里出名的现在可就你一个。”
“我看大家不都已经有自己的事业或家庭?”
胖女人不由叹气:“人到这把岁数,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平庸之辈。我们以前的班长都压力大得谢顶了。而你,却像吃了不老神丹一样,果然文学让人年轻啊。”
事情发展到这里,心屿已经把自己给骗了。她骗了自己,然后再去骗别人。
脸上的红潮退却,声音也不禁提高:“其实我现在是在写影视剧。”
别的女生听见,纷纷围了上来:“真的?什么剧?”
“是哪位明星演?”
“签了保密协议,还不能说。”
“你大学里学的就是这个吗?”
“是因为喜欢才选择了这个行业。”
胖女人先众人一步,目的性明显地恭维心屿,甚至变了音调:“很有趣的工作呢,真羡慕你啊。自己喜欢又能赚钱,不像我们都是为了讨生活还要应付老板。”
“天哪,想到我以前还给青春杂志投过稿呢,但是每次都石沉大海。”
“心屿是怎么做到的?”
“当然是靠实力,心屿以前的作文就经常被抄在后面的黑板报上。”
“对对,胡心屿是年级里出了名的才女,你们难道都忘了吗?”
“不完全是这样。这一切要感谢我的老板,她对我有知遇之恩。”
众人又是一番羡慕。
“这样说来你运气也太好了吧?”一个高个子女生显然有些不服气。她是以前暗地里最嫉妒心屿的那个。
只是时过境迁,心屿也一时想不起来她给她使过什么绊子。
“我一开始也是混乱试的而已。”
胖女人的眼眶夸张地潮湿了:“但是你没有放弃对吗?”她举杯转向众人,“我就知道,永不言弃是对的。大家忘了以前班主任是怎么表扬心屿的了吗?”
“记得记得。”一个懒洋洋的女声拨开众人传来。这位主人揉着太阳穴,似乎对聒噪的女生们有些不耐烦。“黑板上写的那几个大字我可永远都记得。”
“是什么呀?”高个子女生不屑一顾地问,好像完全忘了这一回事。
“态度决定一切。”
众人忽然沉默下来。片刻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聚集在胡心屿的身上。
她真美。
尤其又是这样运气好,这样受命运女神的眷顾。
或者说,她就是女神。
胖女人走到胡心屿的身侧,用嘹亮的嗓音吸引满船人的注意。
“毫无疑问,这位就是我们今晚的月光女神!我们最有灵气的作家,最有才华的编剧,胡心屿小姐!”
人们还像以前一样起哄。闹哄哄的人声听来是如此亲切。
心屿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了。
笼罩在制鞋厂车间里的,永远是机械磕磕哒哒连续不断的重复声,就像牙齿轻颤的声音那样。加上皮革的气味很刺鼻,还有胶水的气味。
她想摆脱这一切,但是每次努力都落了空。她在房间里踱步,越来越焦躁不安。
心屿在人群拥簇下微笑着。
伯爵号的水晶吊灯还如二十年前那样富丽堂皇。
因为一位阔绰的男同学过生日,她才第一次登上这艘船。那时候她才十二岁,因为买不起生日礼物而发愁。
天哪天哪。心屿不禁在心底哀嚎呐喊,转眼二十年,我的半生都已经耗尽了。
“你怎么了心屿?”
掌声七零八落地消散了,一个懒洋洋的女声在她耳畔响起。
她现在才看清那人的脸,一种窒息感赫然袭来。
她的脸,和自己竟是惊人地相似。
她尽量稳住自己的脚跟:“太久没来社交场合,有些不适应。”
“你不喜欢社交,对吗?”
她脑袋嗡嗡地响,已经勉强:“我……我记性太差了。你是……”
“我原本跟你同名同姓,也叫胡心屿,你忘了吗?”
“怎么会?”还有这回事?
“我是被众人遗忘的那个啊。”那人逼近了一步,琥珀色的瞳仁比她更加光彩迷人。“从前只要老师一叫胡心屿,那就是指向你。而我的那种心情,你恐怕无法体会吧?”
心屿哑然失声,她竟完全不记得班里还有这么一位学生。
一定是时间隔得太久了。
就算是月亮,也未必记得什么誓言啦、承诺啦,哎呀呀,都是唬唬人的。
眼前这位自称也叫心屿的女人穿得一身很普通的黑色。刻意没有化妆,脸上的气色惨淡到不会惹人注意。
但心屿还是注意到了。
她身上的这种疏懒,这种对什么都不在意的心境。这种可怖的迷人气息。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不能动了。
完全怔在原地不能动。
这种恐怖的感觉,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暗处虎视眈眈,像自己在黑夜里臆想的床底下的鬼魂。
明明身处人群之中,却感到来自灵魂最深处的恐惧。
“你怎么了,心屿?”
身后再次响起胖女人的声音,将她解脱出来。
眼前的人影已经不见,心屿的目光下意识地四处搜寻了一遍。
刚才的……是幻觉吗?
班上根本没有两个胡心屿吧?不然,她怎么会一点印象也没有呢?她绝不可能消失在所有人的记忆里。
心屿有些茫然地看着胖女人,似乎也压根想不起来从前班上有过这个人。
“有件事情,挺不好意思开口的。”胖女人有些羞于启齿,她以前闷头念书,成绩可以和她不相上下。但是现在,个人际遇不同,差别竟会如此大。“现在实体经济困难,我丈夫失业了三个月,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份保险销售的工作,你可不可以照顾一下他的生意?”
“我考虑一下吧。”哪怕一切都只是虚假的泡沫,她也要撑完这场戏。
“对了,你已经结婚了吗?”
“我已经有两个可爱的孩子了。”
“那你就太需要保险了!不仅是现在CRS实施,闲置资金的配置应当重新考虑。加上金税三期上线,税费也大幅上升,所以你需要更谨慎地规划你未来的财富……”
……
有时候,虚荣并不像人们一贯抨击鄙视的那样,它是月球背面坑坑洼洼的深洞,是人们不愿面对的伤口疮痍。
它也应该被谨慎对待。
不应再让那些遭遇不幸和伤痛的人们,那些原本就自卑的人们的自尊心被无情践踏。
所以女生并没有认为自己做错。人们都是只看表面的,容易被名利蒙蔽双眼的。小学里大家不就是这样,喜欢跟成绩好受欢迎的人一起玩?
连老师都会偏心。
更别提小孩了。
那个被挤兑的小孩,一直都很倒霉的小孩,选择喝下巫婆的药水,用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换来昙花一现。
游轮快要驶近月光岛时,有人提议去二层甲板上跳舞。
意外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说是意外,K怀疑另有隐情。这时,日记本里的那句话再次敲响:这是实现梦想的唯一机会。
机会,又是什么呢?
唯一的机会,被逼到绝路了吗?她是不是要找什么人?K对着宴会名单一头雾水。
再回到溺亡这件事上来,胡心屿从小就在湖边长大,不可能一点水性都不懂,更不可能掉下去就没影了。
所以当他在图书馆的报纸中找到市游泳冠军的旧新闻时,决定对她的丈夫王家骏展开调查。
“没人看见她是怎么掉下去的,耳尖的同学根据入水声分辨出方位,但夜晚的湖面黑漆漆一片,没有任何呼救跟挣扎。”M警官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不觉毛骨悚然。“你说会不会是被水鬼给拖下去了?”
“你怎么尽相信故事会里的那一套东西?”
“那次‘事件’之后,传闻湖里就有很多孤魂野鬼。”M打开手机客户端划到最新的资讯,“可是你看,现在政府要重新开发水下千年古城,宣传片都出来了。说不定真可以拍一部古墓魅影。”
K瞟了一眼,他和M都是移民的后代。记得当初造这个人工湖时,就风传会有‘灾难’。
镇长天真地在墓碑公园建了一座丰碑,但不幸还是发生了。
M警官口中所说的事件就是二十年前臭名昭著的渔民打劫游船,并放火烧死73名乘客的恶性事件。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K警官从包里掏出一本笔记本扔在M警官的腿上,里面剪贴了报纸某版面的复印件。“这个胡心屿曾经救起过游船事故中的一名华人少女,登上了当地报纸被褒奖。”
“根据报纸记载,事故中不是无一人生还吗?”
“也不清楚为什么,少女不是溺亡,是脑震荡死的。”
“脑震荡?不会是触礁了吧?”M警官转念一想,又发现破绽,“当年游客不是被渔民赶进船舱底部,一把火烧死的吗?”
“那帮无耻的渔民强奸了她,然后抛进湖里喂鱼。”
“真是丧心病狂。”M警官摘下眼镜,擦了擦脸上的汗。
虽是傍晚,余温却丝毫未消减。
细密的汗珠把人的记忆带向那个最热的夏天。
“你能想象吗?那么多人眼睁睁看着,却没有人肯帮她。”K警官有些不合时宜的愤怒,“渔民用的可是装腔作势的猎枪啊,只要站起来反抗,悲剧就不会发生。”
73:4,本应是力量悬殊的对抗。
但在枪口下,人性的自私懦弱,甚至是愚蠢都暴露无遗。
“这次不也是一样?”M警官讥嘲道,“人类自保的心理无论何时都不会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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