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

        “哇”，一阵响彻天际的哭声从某个镇子里传出。“这孩子，生得眉清目秀的，将来啊，一定是个有名气的大人物”“是啊，看这孩子的手，真怪可爱的”“是啊，是啊”亲戚的溢美之词滔滔不绝，脸上还贴着幸福的微笑，一字一句的赞美像补丁般填补瓦房的角角落落，淹没了母亲的心房……

        自小，我用一枝笔创造了天地，摇曳舞动的水草，花田一般的珊瑚礁，摆尾探身的翻车鱼。漫山遍野的山茶，翠嫩修长的竹丛，鸣着八音盒般清脆曲调的布谷鸟，飘在我朦胧的脑中。我蹲在石上画，用干枯的柳枝画，在自家的墙上画，为此，我甚至付出了被拎起来踢出门的代价。

        “这学美术，可是个无底坑啊，得狠狠地砸钱的，你们……”中学的张老师扶着镜框说。我咬牙切齿，带着一肚子愤恨，匆匆离镇，临行时，只记得了父母像看赴刑场的死囚一般的眼神，这样落寂。一路的跌跌撞撞，使我恍若看到了海市蜃楼，那高耸的洁白的石门，和一条宽阔的柏油路，天堂也不过如此，我的心里像含了蜜一般甜。

      毕业没多久，我左手提着黝黑的抹布，右手拿一张折皱的招聘单，浑浑噩噩的在只剩一张床的出租房里过了三年。门前车水马龙，风调雨顺，门里却是为一毛电费也不舍开灯。可我觉得值啊，古书上不是写：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苦，饿其体肤。后来，果真天遂人愿，我如同天之骄子般被选到一家美术馆工作，闲暇时间吃一口茶，作作画，学些新颖的样式，不亦乐乎。省里名门大家莅临，竟商议着为我筹办一场画展，我当即眼泪就如同雨水般死命地滴。

      “你这画，画法着色都极不错”“就是啊，题材小众了点”“试试人物，这些个虫啊，鸟啊的先放放”说完，那刘姓专家双手插着口袋，围着我踱步，像是生物学者看待解剖的死物。“可我这”我低着头惴惴不安的，像个犯错的孩子。“哎~”他拖了一个长长的音，甩到天边去了。“这展是为了旁人，他们要看什么，想看什么，你就画什么，旁人高兴，你也出名，皆大欢喜”他拍手又摊开，脸上的赘肉抖了抖。“我试试，试试……”我那如果蝇振翅般微小的声音像鬼魅一样幽荡在干净的会客室，好似一粒石子投在了深渊里，渐渐沉下去。

      我将自己关在画室里，白炽灯没日没夜的燃，快要燃尽我的生命，我睡在画桌上，梦见自己化了飞蛾，一头扎进火光里，眼睁睁的看着一道光，笼罩周身，然后同爆竹般炸开，粉碎，散作一缕青烟。我猛然惊醒，大汗淋漓，拖着步子滑出了房门。只见小李慌忙用笔记着什么，眉眼一挑，瞧见了我，飞似的将皮本合住。许是些精巧的情话，个把月前还有一个高挑的女子前来寻他，二人聊的甚是投机。我意味深长地笑笑，他也冲我点头示意，提了一只银色的包装袋，从我身旁擦了过去。小李年轻些，洁白面孔上挂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他心眼儿好，嘴又甜，手脚勤快，青年才俊肯定算得上。我站在镜子前，晃晃脑袋，脖颈像枯死的木头咯吱作响，浓浓的一抹黑勾在眼眶下，像枣核一样的眼眯缝着，头顶着鸡窝一般蓬松的头发。丑的很，像被榨净的干瘪的柑橘，哈，他是骑士，我是奴仆，这样想也没错。

        我朝画室方向走，瞥见一扇微敞的红木门，两个人影像风中烛火一般闪着，“您可要多多指教啊”我似乎只听得这句，是小李的声音。紧接着一个西装革履的臃肿的身躯遮住了光线，门轻轻扣上了，发出吧嗒的响声……

        我捏起画卷的一角，端详着数日的杰作。还有个把星期了，嘴角不由像月牙似的翘起来，也消缓了对近日同事诡秘目光的不适。我按耐住兴奋，抱了一捆又一捆的画小跑进了会客室，“刘老师”“哎，你来了”我待开口便被一阵尖锐的嗓音打断。“前日啊，有人通知我画展得提前，我一想啊，这肯定影响你工作，不是嘛”他笑脸盈盈地凑上来。“没关系的，我画好了，已经”我即刻接上去。“你先听我讲，事儿，不是这个事儿，我们也不能叫人干等，没办法，我就叫小李先顶上了。”“啊！”我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白茫茫，手脚冰凉，轻飘飘的，像踩在棉团上，脚跟松软，却竭力站住了。不久，千言万语汇涌而来，敲在我脑门上，又像凌厉的刀片划着我的脸……我瘫坐在画室，不知怎的，花花绿绿的颜料顷了一地，像血一样滴出来，混杂着恶心的汽油味，我干呕起来。

        我出现了问题，医生瞪着我看了好久，开出一份单子，尽管那眼神分明是愚弄。我仍乐呵呵的把药当饭吃，直到满嘴苦涩，才心满意足。十年下来，我瘦得皮包骨头，手哆哆嗦嗦的，却画尽了我毕生所学。络绎不绝的求画者，像野鸭子扑腾着翅膀而来，我则护雏似的将他们激走。在刚踏进四十的年华里，我结束了工作生涯。因为我知道我的生命所剩无几。十年期间，大大小小的名家来了数十次，想办展的，我纷纷拒之门外。哦，对了，其中还有小李，他摇身一变，成了某某协会副会长，我断然不会怪他，只觉得他可怜，门面上的光彩夺目，到头来日子没有我过得舒坦。哈哈，我冲着他大笑，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哈哈，着实有意思，我笑出了大颗大颗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