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初夏,母亲买回一颗西瓜。父亲亲自操刀,白影只一闪,一股怪味浓郁了整个厨房。只见鲜红的瓜瓤中嵌着一片黄云,异色的汁液从中浸出。父亲皱了皱眉头,问:“从哪买的?”
母亲答道:“从疯女人那儿买的。”
“唉,你说你,下次买瓜的时候别忘了仔细挑。”
“是她帮我挑的。”母亲将瓜捡进塑料袋,“下午找她换吧。”
“换啥呀,也不差那点钱,这次权当教训了。”父亲摆摆手,将刀使水一冲,晾在架子上,“叫毅毅用刻刀划拉几下,做个篮子用,瓜瓤放到楼下的花池里做肥料,也不浪费。”
疯女人是小区菜市场一个买蔬果营生的人,脸上总是挂着笑。自我小时记忆中,就一直占据着市场口的那个摊位。
每天清晨,她将新鲜的蔬果小心翼翼地从平板车上拿下,轻轻摞在摊位上,青红橙黄,像列队的兵在接受检阅。当然,要是有“坏蛋”,绝对是严惩不贷——都扔进了垃圾桶。
时至下班点,往来买菜的人群络绎不绝,疯女人的摊总是最热闹的。她和老太太们聊着家常,有稍年轻些的大叔大妈叫声“婶子”,就笑呵呵地过去帮忙挑拣,嘴中不断夸耀着自己蔬果的新鲜。若要有不信的,手起刀落,从不含糊,定要使那蔬果一刀两断,真个水落石出,羞得那买菜人面红耳赤,尴尬之余慌忙拣下“身死烈士”的两三截残躯,付钱再赔个不是。这时候,那疯女人一脸满意地收下钱,嘴中叫道:“下次再来!保证新鲜。”
许多人为此尴尬了多次,开始时选择绕行,但是架不住疯女人摊上的蔬果物美价廉,色香味俱全,忍上两三天,又颠着跑到疯女人摊上去,恭恭敬敬叫声“婶子”,挑菜付钱。
常日里看得多了,有时自己下楼买菜,也便叫声“婶子”,与说菜名。疯女人仔细翻找几下,用手小心扑掉菜上的尘与土,轻轻放在袋子中,称重,收钱,嘴中念叨着如何做才好。我接过菜递去钱,末了道声谢,疯女人总要夸赞几句:“这孩子多乖巧,让人心喜。”
回家板刮刀砍几下子,蔬菜扑棱棱下锅,那香气刷地腾起来,使我心情不一般的好。
有天放学,照旧去市场买菜,见市场口的菜摊空无一人,疯女人不见了,只有各色的蔬果列着队。我心中诧异,问隔壁点豆腐的小哥发生了什么。小哥说,他当时听见有人和婶子吵起来了,说她卖坏掉的水果,婶子坚决说自己的水果没问题,那人便从摊子上找出了几个明显要烂掉的水果,恶狠狠地掷在摊前,骂:“你卖的好水果?疯婆子!害死自家人还要害别人!”,然后婶子就有些崩溃,冲上去要打那人。待到他亲自出去看时,混乱的人群遮蔽了视线,隐隐看不真切。
疯女人有好几天没开摊了,听小哥说:“前几天婶子走了以后,有个她的老乡来帮她把蔬菜都减价处理了,但来买的人都坚持按原价买下。你也知道,婶子价格说一不二,大家心里都明白着呢,唉。”我接过卤水豆腐,一声不吭地走了。
疯女人半个月没开摊了,她原来的摊位被搭起了小棚,一伙人鸠占鹊巢,打着新鲜的旗号开始卖菜,据说是商家直销,价格实惠,质量有保证。
一个月过去了,疯女人又开摊了,但是摊位却移到了市场的尾部,窝在一个小角落里,规模小了不少。不过来买菜的人依然很多,大叔大妈还是会叫一声:“婶子!”,老太太们还是和疯女人一起聊聊家常。而疯女人呢,每天依然早起晚归,摊前青红橙黄,果蔬列队,毫不含糊,每次买菜,都能看见她笑呵呵的。
然后过了很久,疯女人突然不开摊了。常来买菜的大叔说,是精神不正常,回老家了。
据说,疯女人本来是个勤奋的人,家庭美满,但天有不测风云,一场车祸中,她丈夫被撞,肇事者逃逸,没有任何赔款,不久她丈夫病情恶化......疯女人为了补贴家用,只得拉着半大的儿子来摆摊。她在外地有好心的老乡可以进货,新鲜又便宜,畅销。但命运没有放过疯女人,有一天,她在收摊的时候,拣出几颗不太好的水果,舍不得扔,与儿子吃了,这一吃不要紧,不知道沾染了什么霉菌,当晚高烧不止。送至医院,医生摸了摸鼻息和脉搏,只是伸出五根手指头......
我无法想象那些以泪洗面的日子疯女人是如何度过的,她可能会怨毒地诅咒人世的不公,也可能幻想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我能看见的只是她脸上近乎麻木的、抽搐一般的笑。想到这,心中不禁一阵心酸,谁知道那笑面下又有多少涛涛的泪水呢?
某天和小哥聊天。小哥说,听说前些日子市场门口的小棚倒闭了,也是,口碑态度和菜的质量都差得不得了,谁会去买呢?嘿,说起来店家老板有几个还挺眼熟的,就是忘了在哪里见过。
小棚那家店我也去过,卖的菜土豆发绿长芽,白菜生虫,隔天去找还死不认账,扬手就要打人。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比如说那只西瓜,是半个脸盆大的那种,被我雕了只篮子。现在少爷在里面瞎折腾也没坏过,物尽其用,比别的篮子好用多了。
还有,反正我吃了疯女人那么多蔬果,没一次病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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