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谈

甲午孟秋，暑郁未消。余梦神帝，相谈甚幸。所忆无稽，简记云云。感念远人，惟作斯赋。

余问曰：“公知世上佳人否？”帝曰：“愿得其详。”曰：“吾知一人，堪为斯矣。颜妍佳秀，才采群芳；翩翩出世，渺渺乎难央。神则日月难比其情，容则芝兰未尽其光，笑则莺燕悄闻其语，颦则山水幽望其茫。虽星瀚而失色，亦众见即乱觞。流眄之际，若一羽飘飘乎静待；凝视其时，拟三生浪荡兮忘乡。容至于此，始知野有蔓草，婉兮清扬；谁将佩纕，揽乎扶桑。潜鱼滞兮，载浮载沉；落雁惊兮，复飞复徉。有此佳人，可想见镐京之火、洛川之水、淮南之月、潇湘之帏。使远山争为眉黛，秋水愿寄缁衣。至于翠袖淡妆，彩饰乌髻，纤腰束素，丹唇施蕙，颔颈如脂，足趾如雪，效为发带，适为丝履；揽腕裁诗，折枝弄桂。徒使六如畏笔，曹霑息功；司马奏幽兰白雪，纳兰对国风卫风。”帝曰：“不然，情貌美丽者众矣，虽则游龙惊鸿，卫女陈娥。难称其佳也。”

曰：“非惟如此，请鉴于画。吾闻其工笔写意，素描厚染，莫不如心。尝见绘川，激扬清波，掩映陂陁。出入山林，宛转蘘荷。秆竞上而不比，香吐郁而轻呵。游鱼恋眷，忘归南浦；鸬鹚追随，愿泛西坞。然后静流溯溯，群峰竖竖，亭皋邈邈，雾霭徐徐。咸集采药，可徂樵夫，令小山致赋招潜伏之士，仙人对弈遗生死之簿。而素手所致，画更机变，水无常势，能聚雷霆。至于汹涌滭弗，镗鞳铿訇，如泾渭临决，八流分列；铃鼓在耳，万象杂呈。使观者可以游、可以逞、可以叹、可以省；宣王停祀，夸父止渴。其绝妙如此也。城楼高耸，砖瓦绵密，质朴之气，应笔而生。危处逼人，摹尖塔女墙，象古堡旧照。发娱游之情，感花叶之窈，迷香山湖东之眼，引希夷代谢之悲。又有众星环舞，宾主分座，言笑动于一纸。想出天外，神游空谷；统时间，达并宇，借月航行，携星而踽踽；十维不足，一瞬有余，皎皎珠玉，璨烂表里。遂至阊阖，来临离恨，叩椒图以径入，闻天语而逡巡。解尘衣而嘱月，上高阁而谈臻，如吾与君。画中神人自得，容与高兴；主客互致，慷慨劳醇，星捧盘而奉侍，宴尽欢而博珍。余见此画，如鉴其人。观之良久，迷迷不知身在何方。维只此艺，则道玄凝思，摩诘不染，元章拒门，石涛投管。至于故事，岂非经历不能得此者乎？”帝曰：“不然，能工善画，过于幻诞，拟再相议。”

曰：“非惟如此，治佳肴也精细，酥酪糕饼也香糯，内蕴其况味，外塑其婀娜，此非匠心独运，神妙并具者乎？然，则十指弄鲜，纤纤若玉；五味陈几，津津可餐。一挑一捻，如抚琴以应和，形形致致；复匀复缓，似演武而连绵，盈盈团团。糖若霰雪，不必见戴；皮如凝玉，暖自生烟。苹果荔枝，或红或紫；蜜桃马蹄，相淡相宜。青梅流转，三军延步；黄橘甘饴，公纪怀之。于是乎临案设厨，洗手作食。制杏仁以为覆，用蛋白以为心，芙蕖菡萏，玫瑰橄榄，点缀其间。香发于东海，周流乎西极。致东坡居士，亦必有奇论，玲珑机巧，想见佳偲。”帝曰：“可进言之。”

曰：“善，适言所为，复言所志。方其才情烂漫，志性高洁，冰雪埋玉，蕙茝滋兰。在山则曳夕云而饮朝露，在水则漾清波而阅微澜。况意兴天然，出于其里；活泼自在，著于其蕃。芙蓉历水，影绰绰而容与；兰花无土，形栩栩而姗姗。假日媮乐，则历山林以幽险，疏草木以寻真。林深见鹿，呦呦而来侧，谷罅通鸾，嬛嬛以避人。逮佳人出，则娟罗绰约，环佩清吟，璨而授意，芬而与神。含矜回首，飞鸟使羞；微睇凝眉，百兽感欣。于是乎击节合律，上于天籁，下于渊薮，发于中心，和于万象，声无调谐，曲无工凿。能致瞽旷，可响白石，蜉蝣醉一日，彭祖歌一世，原其天真可爱耳。至于庄周知鱼，青莲赊月，寒簧失责，婴宁憨笑，大率出于本心哉？”帝微颔不语。

余进之曰：夫知则性灵，达观天地，通彻宇宙，俯仰若神，以知混沌。登高而招呼，穷四极之慧；临溪而渔钓，乐四海之朋，帝岂有意乎？之实已备矣。飞针续线，若兰璇玑，拈管垂锥，易安寻觅。班昭衍志，汉书陈列，文姬悲愤，胡笳拍咽。柳絮因风，黄昏成约，秋雨煞人，裘袍扪虱。如此者众，然未能及其一二。至于辨流星而知天象，察纹理而识地图，文学义理，礼乐射御，不殆于心，不滞于物。然后左方右圆两手并成，青灯黄卷七行俱下。甘知文章，苦读夤夜，自古而今，经冬历夏。虽万藏繁复，而观其大略，颖悟根本，是灵心澄澈，耳目聪明者耶？帝曰：“愿复闻其雅。”

曰：“言谈温婉，举止淑媛，姌袅娴静，姣冶敛尊。体察中情，敏锐善言，行则纹履华瑶，忽焉前后，坐则明眸善睐，耀于缤纷。交往来去，神女宓妃；洽闻澡雪，伐木采薇。空山新雨，幽谷朝晖，步清阴而敛裾，折柔条以送归。既踟蹰于山隅，恐悲伤于心扉。因知往来神灵，居住仙山。聊淹留以休风，闻班马而摇环。感憭栗而惴惴，何寂寥以潸潸。于是凤仪回转，修袖以还，凭轩槛以遥望，步长洲之潺潺。感佳人之伤怀，寄余情于乡关。”帝愀然，望余不语，似有所待。

曰：“佳人者何，所见所闻，不及予怀。倾城倾国，不及难得。是故庭前奉倩，未觉泠泠，堂下安丰，谁与卿卿。无逾我墙隅，无忘其耨耕。传信青鸟，光转绿蘋，月下空阶，墙里秋千，梦魂难寄，空室无声。至于如今，挑针弄巧，手栽葡萄，佳节将近，相去万里，空茫尔思，遂将凝睇，付与庭棔。乃信虬髯药师，所获与非，毋乃区区。余有曲辞，请为一观：

我有绿树之繁华兮，枝叶新发难俟时。

我有清泉之馥郁兮，掬兮饮兮不可之。

昔困室以忧思兮，聊娱游以自忘。

维相遇于巧合兮，孰能料之衷肠。

导厥情之先介兮，言笑晏而谐臧。

显昭质之纯粹兮，知其情其信芳。

喟险路之峻远兮，安求车以并驾。

何山水以遮望兮，谁语余以蕴藉。

曰：揽杜衡以凝盼兮，抚茉莉以闲暇。

嫉落英之绕指兮，又欲化而为蒹葭。

列骖乘以颠簸兮，夜寒侵而湿罗袜。

长相思以担忧兮，经寒暑而未竭。

愿结言以同好兮，忍而不能发也。

故往观乎世界兮，顾望躯而恍惚。

余既念而不舍兮，恐时迁徙而殊异。

央望舒使传递兮，数修辞之不立。

终完藻以封函兮，何中情仍恣肆。

不余知而亦已兮，冀萧瑟之莫相吹。”

帝称善，起身曰：“尔辞尔赋，逮彼一人而已，然情发乎内，辞遍于外，今得闻之，余也幸甚，所虑者则人其不知，尔独茕茕。去耶去耶，当是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