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校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悼红轩主人
作者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的目的告诉了看客,为了不使当日的这些姣好可爱的女子们泯灭于岁月中。晚年举家食粥度日、狂歌纵酒的著书人,心中的滋味到底如何,我无法感同身受,但写书人能够真心诚意记念着当年那些可亲可爱的人,宽广而博爱的胸怀,恳恻又笃厚的心意,绝对值得后世人由衷敬慕。
为了记述一个豪门大家族的衰落、坍圮么,或许不是,也许那位曹先生从始至终的唯一重点都在于各各时期的人物身上。在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愈加笃定这个想法。
只有在第一遍翻看的时候,因为对文本完全不熟悉,才会在文字辞藻上用很多的功夫,后来再重复翻阅,我的心思神全在人物身上。不瞒您说,一个人际关系稀烂,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朽木废柴,居然所有的心思,无论书里书外,都放在了人身上,岂不荒诞滑稽以致于让人笑掉大牙?
可腐泞中跋涉的落魄之人,谁说就不能满心里装载着明月和骄阳?
上面这段话,我同样想说与当年那个潦倒困顿、终日纵酒的暮年人。真正用心去读一读这些呕心沥血、字字情深的文字,以此为敬。
曾大言不惭说起过,我可以跳到书中的每一个角色身上,代入ta的生命中,随着ta的视角去看一看,经历一番。也未必就是大言炎炎的话,能够尽可能理解别人,大约是我与生俱来的天赋,只是这个天赋并没有为我好好利用。然而当我学着站在更宽阔的视角去看局中人的时候,带来的是更多的理解和反思。
用一群人去看一个人,以一个人去看一群人,大约可以更好地做到更大程度的客观,而客观是读书人极其需要的品质。
以一个突然出现又突然结束的少年人——贾瑞贾天祥为例。
贾瑞是一个很不堪的人,生着一颗扭曲的心,他色欲奇重,贼胆包天,贪财没骨气,半分不上进,愚不可及......我相信读书人极少有能对他产生好感的,无论多少次看去,他都被我列为荒唐透顶的反面教材,以警醒,以自诫。
但你说他打灵魂中、天性中就这么猥葸(音洗,即猥琐)荒诞么?
请看书中原文:“原来贾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养。那代儒素日教训最严,不许贾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赌钱,有误学业。今忽见他一夜不归,只料定他在外非饮即赌,嫖娼宿妓,那里想到这段公案,因此气了一夜。”
一个从小没了双亲,失去了天性中最迫切得到的关爱,反应在他的性情中,必然会有缺憾,这一点从他的各种没品行的行为中,可得证实。你瞧他虽然有祖父母,但祖父贾代儒课孙如此之严厉,又如何能够充实他生命中的某些亟需填补的空白?
被赞为“沛然从肺腑中流出,殊不见斧凿痕”的《陈情表》中,李密从小厄运加身,孤苦伶仃,但好歹还有祖母刘,“愍臣孤弱,躬亲抚养”。贾瑞呢?虽然并未告知他的祖母如何,但以当年“既嫁从夫”的绝对纲常,以贾代儒的严厉,恐怕这位祖母也未必起到了什么作用。
压抑不是一天两天,那是他打小生活中的常态,这种压抑体现在很多地方,早已经渗透了他人生中的方方面面。长久的压抑,不停地给局中人施加匪夷所思的力道,他又岂能抗衡?
我说这些,绝不是存着为贾瑞这等人狡辩的心思,我对他后来的荒唐行径,没有任何遮饰,是非问题,至少在文字间,我自以为站得比谁都稳重。但是为了尽可能完整地去看书中人,尽可能地把书中人描述成一个完整的人,我觉得至少应该更全面一些,而不是一味盲目吹捧或者狠打狠杀,这绝不是一个读书人的态度。
一个人的行为中透着个性,言语中藏着思想,所以大多数的情况下就事论事就很好,不会出现什么舛错。但真要给一个人定性定论的时候,我真的希望不妨多看一看,再想一想,反复斟酌斟酌,不为别的,ta是一个人,不是躺在书本中的毫无生气的名号。
当身边充斥着各种别有用心的断章取义、借题发挥的声音时,我觉得能够客观看待外界,真的是一个十分优良的品质。
我冷眼瞧着,也未必全然就是那些磨嘴皮子的人居心险恶,甚至他们内心的正义感、同理心比谁都纯粹有力,然而存在一个很大的问题是,对事件、人物以及背景了解得不够全面。对于读书人来说,这一点同样不大容易解决,数十万字的文本中,信息过于繁杂,人物众多,细节又格外精巧,往往看了这里忘了那里。对此呢,我只有一个笨法子,即老话常说的“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熟极而流需要付出很多的时间与精力,但确实很需要,或许也很值得。
说到这我又想起了大观园中的一个角色——四姑娘贾惜春,忽然觉得她打小的处境也是这么的“不容易”,一时间我突然想不到什么词来形容,只好用不容易这三个字。她的判词是“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不同的结局,是说她跟最后的贾宝玉一样看透了么?矢孤介杜绝宁国府,或许不是,可能那也是一场难以如意的逃离。
贾瑞也好,惜春也好,不管最后的结局到底如何,但那个过程,曹先生笔下所描述出来的,其实可能真的,很苦。
此生但得安稳,谁又愿颠沛流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