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乡人曹彬先生的一幅《捉水》画,不禁想起家乡捉水的诸多故事来。
捉水,是一项非常简单微小的灌溉行为,可以说处在中华博大精深的水利文化之最底端。它极其简单易行,只需挖开一口子然后拨一人守之即可,然而其干系之大、引发纠葛之多,实可在乡间生活画一大笔。
吾所了解乡间之水利灌溉体系,大概为水库(蓄水)——水渠(导水)——水田(用水)等这样一个粗略体系,水库往往是合一村甚至几村之力修的,水渠是合一到若干生产队修的,而从水渠到水田这个工程,则要靠个体家庭实行了。
水往低处走,水从水库沿水渠而下,流经各处水田。故乡属皖南山区,水田的分布也是不甚规律的,有山间平地上大片集中的良田,也有分处聚合的几块田,还有盘布山坡的层层梯田。至于田地的分属,以及相邻两田之间的关系,那真是要上上下下追溯到建村之始了,期间夹杂各类兵变改革等,如要细算,真是一部千年土地经济夹伦理带情感之变革史。如此来看我家五六亩田,一处在西,一处在东,一处在高,一处在下,亦可理解了。
主水渠蜿蜒而下,绕过每一处田区,水田四周筑起田塍,挖低的地方形成沟壑,既将田块分开,又可导水灌溉。水沿着水渠流到一块田时,将田塍挖开一个缺口,肥水就这么流入你家田。
水沿水渠而下,自然是位于上位的水田优先得到水,但如果这户人家一直任水自流,那么水就满漫不止,而下处的田家始终得不到水了;而另一种情况,则是灌溉的缺口被心急的人堵上,先去满自家田了,而你家的田中水还未满,所以看水这件事很重要,此项工种也称捉水。
幼时人懒又好读书,亦可能好读书而人懒,真不知这二者何为因果,总之每每拿读书搪塞各种劳动行为,不过捉水这种体力与注意力消耗指数均低的劳动,我是可以和看书一道进行的(与此类似的活计还有烧火)。
在此事,母亲是给了我极大的优渥条件的,可称为高富帅又文艺的捉水行为——一包方便面,一本书,一张凳子,坐在田边繁草如茵的田塍上,看看书,看看天,偶尔还看一看水中令人恐怖的蚂蟥,刺激下因等候因一人而渐渐孤寂麻木的神经。
捉水最难捱的时节是天色杳冥将暗不暗时,水有无捉好我也不晓得,概已完成十之八九。干活一向以“绵绵无绝期”著称的母亲,此时还不知在何处。天色越来越暗,四野阒无一人,时有飞鸟惊声飞过,或蓦地来一人,告诉你“你妈喊你回家了呢”,这种骗小孩的把戏我们自是不会上当的,但直到母亲的身影出现,心头才觉如蒙大赦。
提到骗小孩的把戏,曾和同伴聊起,貌似每个小儿都有次遭遇。骗人者大多半玩笑半真;骗人手段无非是“你妈妈叫你呢”“你妈妈喊你回家吃饭了”;居心无非是让你先回家好让他家捉水——就是这样简单低级千年不变一下子就能被识别的伎俩,估计还是让不少小儿乍听心生归意,概等候实煎熬心性,而日暮归巢时分更助长此心情。
曹老师的图中,捉水人踢高筒靴,拿一手电,跟一阿黄,夜行捉水。农人于具体农事耕耘,闲时也闲,如秋收后,如春季初,过年足可玩上小一月(此为未被现代文明冲击前的农村生活状态,且此闲仅对田地农事而言,其他事诸如修整农具处理粮食加之时令年节人情往来等,却是一刻不得闲);而忙时,却是与天抢时,与地争利,古谚有“芒种端午前,点火夜种田;芒种端午后,点火夜种豆”之说,又言“秋分稻,一夜老”。时节一到,该收得收,该种即种,过时便如家乡流行的布谷鸟传说,自家的麦子雨水淹了竟就饿死。回到这捉水,轮到你家,趁夜赶忙也得上。中国文化的时令性,于此可见一端。
夜风吹送蛙鸣处,正是农家捉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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