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乡村十几天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个传说中的怪人、疯子。
他的头发留在脑后,长、干枯,缠结在一起,如果不是为了眼睛能看清前路,我相信他结成一团的头发会遮住他的整个脸庞。
他的衣服是破破烂烂的,裤子脏得与尘土同色。我细细打量才分辨出这是一条被泥尘覆盖了表面的绿色长裤。
这样的人怎么会不是疯子?
尽管如此,我还是对此判断做了保留。
我见过疯子,了解疯子,和疯子攀谈过,甚至也自认是个疯子。
我们现如今所讲的疯子,往往大脑发育不健全,表现在他们脸上的,就是扭曲的面部、无神的双眼。
他迥异于上述情形:
他的面部安稳,神态自若,两眼尽管没有什么神采,却好像深藏着什么,那东西略略显露都令我震惊。在他行进时,山一样古朴厚重的意味蔓开,老实说,这让人不由自主产生倾慕。
我刚来乡村时就听说过他,在田野除草的人、站在路边端碗吃饭的人、坐在炉火旁缝针的人,他们都在谈论他。
他们的语气带着讥讽,也带着怜悯。他们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他们并不对他施以残暴,反而不间断地救济。在他的面前,他们有着高傲的自尊,施舍时不由对比产生的快慰。
他们对他的想法不感兴趣,他们着眼于真实的生活。
但是,我讶异地发现,他们对他满不在乎却无时无刻不在探听讨论。
这是为什么?
我起初很是疑惑,后来才明白。
疯子生长在这乡村二十几年,每一寸血肉都是汲取这个乡村而生,把他分割之后最微细的粒子里也烙印着乡村的名。
在他发疯之前,他是端庄的人,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在乡村与城市间奔走。
这种文化与环境的冲突让他疲惫,休息时从不踏出乡村的家门。
就在去年,他无预兆地显出疯狂之态。
在一个夜晚,他开始绕着乡村步行,从那以后的日日夜夜,他行走,没有分毫停息。
他是一台机器,血肉的机器,靠着邻里补充能量,因为没有钢铁机器磨损的后顾之忧,他走到今天,脚步没有丝毫迟缓。
他们与他交流,他口齿清晰,条理分明,在思考时一语中的。他们问他何故奔走不停,他回道:一旦我停下脚步,世界就将毁灭。
他不认为自己疯了,他在陈述事实。
我明白他们为什么在不经意间露出探询,像我一样,他们也感受到了某种伟大的东西。
背负整个世界的生灭,何等可怕的重量,在这重压之下,他还不得不行走,而每当行走时,他又不得不继续思考。
所谓伟大,便是直面痛苦。
他是顺从者,不是叛逆者,所谓以生殉道,何轻于以死殉道者。
他们,乡村的村民们感受到了这伟大,所以不断进行讨论,但是他们的生活决定他们不能明悟。而在生活的重压下,他们又得对他讥讽、施舍,满足自己卑微的高贵欲。
他们对他是复杂的。
我对他也有一点点的看法,我认为他确确实实有一种精神疾病,尽管这病让他露出一些伟大的特质。
正是在乡村与城市的摩擦间,他,这个双方的异教徒,位于砂轮交接之处者,必须接受碾压,破碎之后疯狂。在他往日疲惫的心中,诞生了一个伟大的忧思,以此为目的,促使自己无意义奔走。他能思考一切,除了自己的疯狂,这个伟大的忧思是他的神灵,信徒不能质疑自己的神。
当然,我也承认这伟大,尽管它毫无意义。
我对他的态度很纯粹,我是一个很纯粹的人。
我的纯粹在于,尽管我思考繁复却行事简单粗暴。
在我生命的二十年里,我没有朋友。
那些人对我的评价是这样的:
当我思考时,眼里就像有阴谋流动;当我注视人时,因微敛下颌而藏起的嘴角总有残酷的笑意上扬。
我也没有敌人,我无意于人敌对。即使我伤害了人,我的本意也绝不是伤害。
他们说我是一个危险的人,最危险的是我把危险藏了起来,如同刀子尽管被我收好了,寒光却从我的身上散发。
但是没有人称我是疯子,与这个被人们称为疯子却自以为正常的人相反,我一直认为我是个疯子。
在我的胸膛里,没有伟大在滋生,如果有伟大,也是伟大的冒险主义,伟大的冒险主义也就是伟大的享乐主义,归于自己的享乐主义伟大吗?
所以我渺小,我自认为是个疯子,在疯人船上,我有一个固定的船舱。
正是为了治愈我那危险的心,他们,我认为不是朋友却自称我朋友的人合伙把我送到了这个乡村。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本人,我对他抱有很大的兴趣,于是对他挥手问好。
他体面地招手回敬。
我恶趣味地问道:你怎么不停下休息?
接下来的场景我终生难忘:
他那肮脏,石刻一般的脸上涌起阵阵哀潮,微合的眼里有巨大的冰川冲出水面。
那些他隐藏起的巨大痛苦撼动着他的眼睑,它如帘翼一样地挥动,这一切如同发生在山谷里的风暴。
我为之触动,我突然感受到了某种伟大的东西侵入了我的心间。
“我不能停下脚步,否则世界就会毁灭。”在那短暂、猛烈的暴风归于平静之后,他回答。
我没有理会他,那种冲击让我难受,这是我第一次正面被伟大震撼。
他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安稳继续行进。
我也径直离开。
此后的十几天里,我又碰到了他几次,每次我都主动避开,眼睛都不敢触碰他的身影。
每当我想起他,就会想起他眼中海里的冰川携着巨浪冲出海面,脸上巨大的风暴肆虐后消弭于山谷,我察觉自己陷入一场无边无底的坠落,每时每刻预感到即将到来的冲击。
我不再觉得他是疯子,是一个异化下崩溃的人。
在那十几天的夜晚,一种东西真真切切地在我灵魂中滋长,这是很美妙的感觉,闭着眼时,我反而看见了光。
已在乡村住满一个月后,我决定要去做一件事。
我要再次去面对他,那个人们口中的疯子。
他依然还不停步地走着,恒稳如同古朴的山川。
我看着他,呆呆地看着。
在我感受到伟大后的十几个日日夜夜里,我都在进行思考。夜晚,当我闭眼时,我就像沐浴在光里。在那种场景思考,我突然感受到了自己的使命。
他是伟大的人,我确信这一点,我相信他说的一切,一旦他停了下来,世界就将真的毁灭。他不是疯子,不是我起初以为的奴仆、脆弱者,而是背负着整个世界生灭的人。
为了验证这一点,(我有预感这会以生命为代价)我必须以死殉道,警示后人。
我冲上前去,狠狠地拉住他。
在那一瞬间,他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的眼里有疑惑,也有巨大的惶恐。
我感到自己的生命之火在迅速走向熄灭,它还在最后倔强地燃烧,那微细的火焰啊。
在他的眼里,我看见自己的样貌,我充盈的血肉在褪去,只剩下皮包骨头。此时我还能站着,一旦骨头发脆,我也将会倒下。
我很开心,这都是真的,我因此而死,他的的确确背负世界的生灭。
“告诉,他们,这,这都是,真,真的。”我喘息着说道。
他明悟了这一切,我的目的,我这个殉道者的伟大。
听着我临终的话语,他眼里闪着泪光,在太阳底下,泪光就像金色的珠子。
他继续前行着,头向着我这边望,缓缓对我说:“这没什么用。”
我这才明白,我的牺牲不能警醒任何人,他们看不见这一切,他们不会相信疯子的话语,正如同没人相信我曾经是个疯子一样。
我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了,我感受到大地猛地震动着,他依旧看着我,不再语。
太阳也在急剧晃动着,变成了绿色,我知道我将死了。
他终于别回了头,为我殉道牺牲时流下的泪,依然挂在脸颊上,那是几道金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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