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这匹马时,我一下子愣住了。这眼神似曾相识。瞬间,四周似乎安静了下来。听小区邻居说来了一匹马,大家都不敢靠近它,我便来了。我原本也是好奇人中一份子,但那眼神。我分明在哪里见过,梦中吗?
马比我高,棕色偏黑色的皮毛,棕发尤其丰厚—这是一匹曾经做过战马的人。是的,它的眼神告诉我,它不是一匹简单的马,它应该是一个很帅气的男子。我走上前去,众人退到一旁。我伸出手,三十多年来,这双手除父亲之外从未接触过异性。他长长的脸没有躲开我的手,但它也没恭顺地低下头任我抚摸。这真好,证实了我心中的猜想:这是一匹有自己想法不会低媚俗世的马。
吁——他鸣叫一声,鬓毛仿佛捉住一缕风。此地虽不是战场,它依然具有威胁性,头颅高大威猛的,长鬓如风,绸缎般的皮毛下一块块肌肉线条明显。这是一匹矫健的马,一匹桀骜不驯的马,一匹与众不同的马。我幼时和祖母一起放养过马匹,无论怎样难管的马,到祖母手中都变得听话。祖母和马说话,很认真地和马说话,时而温柔时而严厉,马儿便不再狂躁。祖母是我认识的人中最懂得马儿的人。现在,我想我有信心可以做到像祖母那样—或者有了更多能力。
围观的人渐渐淡去,我牵着辔头,顺着马儿自己的意思向左走去。开着紫色花的灌木,长满叶子的法国梧桐,马儿停了下来。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男子出现了。马儿变成了他!他看向我,我仰头看着他,还是那双眼睛,怪不得。我总觉得马儿的眼睛会说话,因为那是一双人的眼睛。现在他就在我身边,只看着我一个人。
我们牵着手,话语很少似乎也很多;我们刚认识,又似乎认识很久;我不害怕他,他也不害怕我。没人的时候我俩坐在小区中央的草地上,背靠着背,脸贴着脸,我能闻到他的气息,一种夹着马味和人味的气息。
何时变成马,我不知道。只要有别人出现,他似乎能闻到危险大小,他觉得危险大的时候就会变回马,然后开始吃草。他吃草时,我有时被允许呆在马儿身边,有时被小区管理者赶到栅栏外,和其他围观者一样,看一匹难得在城市中出现的马。我们假装不认识,他安静地吃草,吃小区西侧从未被马吃过的茂盛的草。从前这些草只有被割草机割断的份,今天终于可以被马吃,这才是草真正的使命和意义。
渐渐地人们失去了兴趣,他们不能走进他,他也不会听之任之让他们骑上去。年轻母亲带着孩子,待了一会儿就去了儿童游乐园。远处传来木马电车和孩子们的笑声。我和马都没动,我看着他在围栏中吃草,他偶尔抬头看我一眼。渐渐地,小区里的人都觉得我是个离群索居的怪人,不大和人交往的老姑娘,反而天天看着一匹有点脏的马。
我第一眼看到他时,也发现了他身上有病,毛发中有些红点。这让他时而不时会发作。比如正在进行马戏表演时,他会突然不受控制地冲到一边,或者一条腿忍不住变成人腿。我看见鞭子落下来,眼睛里忍不住泪水。他不受控制的时候变得不认识我,那是陌生的一匹马。变得像牛一样臃肿的马,那时他浑身变得暗黑,像河马一样难看。
五楼一个邻居说他能治,我将信将疑。邻居让我走开,不要待在他和他呆在的房间内。我别无他法,只能选择这条路,总要尝试一下,才知道行还是不行。邻居把门关上,把我关在门外。房间里可什么都没有,只有空空四壁。走了一半我又忍不住退回去。马正半跪在地,从眼眶中掉出粪一样的东西。马儿绷紧身体,从尾巴到眼睛仿佛塞满气体。但显然邻居的方法正在奏效,从马尾到马臀的皮毛颜色正变得正常,前半截身上还有一大半正变颜色。再一看,马脸憋得鼓鼓的,此时一人一马正在紧要关头。邻居没有理我,他正埋头仔细查看马全身的变化,绕着他前后走动;马完全感觉不到外界任何动静,已进入深度解毒过程中。我后悔自己没听话,于是赶紧退了出来。
隔日,马儿不见了,一张略显惨白的面孔向我走来。在人群中他看起来和常人并无二样,但我知道那是他,我认识的那匹马。我没想到他恢复地这么快,第二天居然就走了出来。和周围的人相比他只是略显白一些,给人错觉以为他像是很久没有在太阳底下晒过。我们肩并肩和普通人一样,淹没在人群中。只是偶尔他也会和别人起争端,争执几句,或者会动起手。
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一次他和别人较劲时,当时有几个人和他吵架,话不投机,几个人在树后面打了起来。我和邻居们围观,扭打在一起的几个年轻人当中,别人的脸用力或生气会发红,他的脸用力则变成雀斑脸,紧接着,有半张脸甚至变回马脸。见我急切的样子,那半张马脸又变成雀斑脸,接着又变成正常人的样子。我没看错,有一瞬间他的一条腿又变回马腿,然后再回去。虽然只是很短暂的一瞬间,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这种变化。
怎么办,怎么办?我不知道未来这样可以维持多久。如果有一天他无法控制自己,再次变成一匹马,秋天马上到了,我到哪里去给他找青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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