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奶奶还在很年轻,年轻到难以想象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奶奶的时候,我猜也曾被谁放在天平一端上,并且沮丧地发现指针的震颤渺乎其微,很可能从那一刻他习得了,女孩是轻,男孩是重。女儿长成了妈妈、奶奶,每回身份的转换,她也亦步亦趋地临摹着前人留下来的法则,把姑姑放在天平上,把堂姐们放在天平上,最后,也把我给拎上了天平,于是一批批的女孩,继承了血,更继承了这份自厌的遗情。细想真是凄凉,多像一笔无法抛弃继承的债务。
2、朋友近日怀孕了,是个男孩,众多道贺词中,她最受不了的莫过于“一举得男”“喜获麟儿”。她知道自己被赞美了,但她还想不出来自己做了什么好事,像是,怀了一个男孩而不是女孩吗?另一个朋友怀孕了,是个女孩,她察觉得到,大家都在尝试着抚慰她,以任何语句。女儿贴心。女儿懂事。儿子长大了会跟女朋友走,可是女儿不会,女儿恋家。这么多理由,只让她觉得寂寞,爱一个人,怎么会需要这么多理由?仿佛我们在讨论一个略有瑕疵的存在,必须一再游说,才能让人勉强喜爱。更让她隐伤的是,懂事,贴心。她想到自己,这些特质其实都会压垮一个人。在家庭中,女儿被期盼着扮演一个柔软小棉袄的角色,微笑,没棱角,察言观色,说话甜蜜且每一句都让人想紧紧相拥。女儿们也是照顾者,照顾小孩、伴侣、自己的父母、伴侣的父母。懂事,贴心,恋家。她们从不被鼓励走出家门。我曾想过,若交给女儿一纸舆图,悄悄引诱她,她是否也会渴望离开?到底是恋家,还是外头的世界虽广阔,却也在慢慢排挤着女儿们。
3、我们就这么领教,像是学习,走物为狗,翔物为鸟,在街上裸裎着肚腹的为猫,被人渴望的存在为儿子。而我们以上皆非。
4、很多人问过,为什么关于女性的文字,不问新旧,老反复出现三个字:爱自己,难道女人真的如此不经事,连最基础的自己都爱不好吗?是的。实情是,相交于爱,我们对于这身份,更常练习的情绪是厌恶,去问每一个女生,你有多讨厌自己,他们会交给你一整首《长恨歌》。女人们都很清楚自己的五官、外貌、个性的瑕疵。那是她们一路走来,旁人怕她们“搞不清楚状况”,好意提醒她们的成果。女人们得在很久以后,才能站在镜子面前而不急着遮掩,不在四下无人时,祈祷换成另一张脸、另一副更窈窕的身躯;不再歆羡别的女人那看似更圆满的婚嫁。爱自己,若听来太深又太浅,不如抽换成另一套说辞:不应有恨。
5、世人常误解一件事:仅仅男性特别喜欢折抑女性。绝非如此,自然很小的年纪,我时时见闻,那些坐成一圆桌的女人,如何将一位不在场的女性给说的低进尘埃里。几乎每个女生都接受一套完整且顺序俨然的厌女练习。那些教条如同空气一般,随着我们的呼吸而深刻地绕行于我们体内,如双股螺旋般反复缠卷,女孩儿们是如此娴熟于裁切自己,好兑取社会的认同,把自己修的乱七八糟还不够,也把别的女孩儿给剪得泪流满面。
6、我们热衷于找出生活圈里的婊子,好证实自己不是,以为这样的输诚可以得到爱吧,偶尔或许有,但多数时候我们一无所获。社会将女人分而治之。久而久之,我们也误信,如果自己跟其他女孩儿同时落于深水,欲想多吸一口气,就得先把对方压进池水,好凭借其低而自己亭亭挺举,换来几平方厘米的新鲜空气。没有她的沉沦,何来你的青莲,没有她的不安于室,哪来你的宜室宜家。
7、对女性而言,成就如玫瑰,半是浮华,半是苦刺,手放错了位置,是会扎出血来的,真烦啊,小时候考得好明明会在大人摸头的,长大后却反而成了被怪罪的理由——你不该那样突出的,有时实在很想抓着头发嘶吼,还让不让人活哪!
8、金庸的著作,我最钟情的莫过于《白马啸西风》,尤其是书末一段:江南有杨柳、桃花,有燕子、金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国人那样固执:“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不喜欢。”少年时读到这行字,暗自认定这就是我可以奉行一生的圭臬。上半生学习鉴赏的品味,能够指出世上凡物,都是很好很好的;下半生希望自己能长齐个性,能够如同李文秀一般,拥有不与人同的自由。
9、我该跟母亲道歉的,但我并没有。我以为母亲能从我重新释出的依赖,理解到我对自己过往的言论,实则是懊悔的。我以为这样子就没事了,何苦去翻动伤疤,搞得彼此都尴尬、不快。我低估了道歉这举止,对于受伤的人而言,是不容省略的仪式。道歉是,让对方感受到,自己承受过的痛苦,也有被严肃以待的资格。道歉是,把你从别人身上掠取走的物品、情感或尊严,谨慎地交还给对方,因为那本来就属于他们。道歉是,你请求原谅,对方不一定会原谅你,但若对方认识到他有原谅与不原谅你的选择,他生活的所有层面,将比一开始好很多很多。
10、我只能说,你们活在一个很好的时代。你说不要容忍,没有错。但阿嬷活在一个女人一出声就会被丈夫打的年代。那也是真的,我体谅她,一如我体谅你。你很多时候的言行,也不是我可以一下子就想明白的,我尊重我与你生于不同的年代,有不同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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