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在降下近三十年未见的大雪时,江城落得依然是夹杂着冰粒的冻雨。挂断在焦作谋事的父亲的电话后,就着花妹着意为我准备的两道小菜,小酌了几杯,竟不自觉的还是想起了去岁腊月十九故去的爷爷。
爷爷是永远的故去了!接到父亲的第二通电话时,厨房案板上的苦瓜才只切到一半,旁边正在腌肉的花妹仿佛也觉出了此番电话的不吉祥,因为也仅仅在半个小时前父亲在第一通电话里告知爷爷病危,如可抽空,盼回家相见!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肆无忌惮的大哭一场,担心得身旁的花妹手足无措,她是深知我的,为我买到了最快一班的高铁。就这样,带着儿时关于爷爷悠然的夹着凉拌香油苦瓜在老家堂屋八仙桌边喝着小酒儿的回忆,我便匆匆踏上了北上奔丧的列车。苍天是如此的决绝,毕竟没有让我见到弥留之际的爷爷,也没能让爷爷见到千里归家的长孙。
腊月里的故乡寒冷彻骨,更何况已值深夜。走到胡同口看到萤萤明灭的星点灯火下张挂的白联,泪水止不住的又来了,踉踉跄跄的嚎啕一下子划破了本已冷寂的乡村深夜,被惊起的犬吠一如得了传染,此起彼伏,告诉了左邻右舍:章记家的大孙子奔丧回来了。
村里人都觉得我像爷爷,尤其是村西头开小卖店的三奶奶,描绘的再没有那真切:章记家的大孙子咋恁像章记,说话都是仰着头儿,高声大嗓儿,走路那个劲儿啊,赶明儿能也像他爷爷那样儿当个校长?是的,爷爷更多的还是作为高校长而被人记得,十里八乡的出了名儿的无赖地痞,见到爷爷好像也会恭敬的喊一声高校长。在他们的记忆里,也许有严厉的教鞭儿,也许有谆谆的话语,谁知道呢。反正我是在爷爷的回忆录里看到,在用柳条抽了那些汛期违背校令擅自下河嬉水的学生的手心权当训诫后,爷爷问那些学生:“疼不疼?”“疼。”“恨老师不?”“不恨。”“为什么?”“老师是为我们好。”爷爷那晚流泪了!学生手疼他心疼。心血的付出总算有结果,那批学生为爷爷挣得了又一个县模范,当然这全是因为爷爷所担的课程抽考成绩又一次是全县第一。
爷爷教育干的好,也没有落下家里。地里整饬的干净,畦是畦,垅是垅,难见一根草毛儿,施肥浇水,都很有章法,邻里也都佩服教学任务繁重的爷爷还能种的一手好庄稼;院子胡同规治的更是利索,为防下雨泥泞,老家的四合院儿里很早就铺上了宽一尺余的砖道,冬不见尘土,夏不生青苔。多年后我求学在外,爷爷早搬至马庄桥居住,偶尔回到老家,影影绰绰的还总觉得爷爷操着一把大扫帚在打扫老家的院子。伴随着扫帚煞有节奏的“刷、刷、刷”的声响,爷爷清癯的面容在四合院儿的老槐树下,格外的映出五彩绚烂的满天晚霞。我回到家里也总愿意收拾打扫,多半不是因为父亲的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典故的教育,更多的或许还是根植于记忆中的爷爷的影响。
在外读书工作后,跟爷爷通电话,他问的最多的一点就是:“小儿哎,坚持锻炼身体了没有?”爷爷身体确是不好,老来心境开阔了,每每以药罐子自诩,全家人聊作笑谈。年轻时可苦恼的紧,没有一天能离得开药。堂上双亲早逝,下育子女五人,工作本就千头万绪,兼顾十余亩田地,压力之大可想而知,难怪很长一段时期内常常有怀疑自己活不到大岁数的心魔,直到儿女都成家立业了,这样的念头才慢慢的消减下去。爷爷年轻时有晨练和晚练的习惯,印象中从未间断。练的应该是一套气功的拳法,节奏很慢,但仿佛又有很沉的力道,早上或者晚上,我就见过无数次这样或那样的四个八拍。而在他专意练习的时候,最讨厌的就是我们在旁边喧哗,我深刻的记得有一次爷爷晚练时,我与表妹在边上追打嬉闹,爷爷突然大喝一声:“另边科得去”(意思是:一边儿去),吓的我们小猫儿一样动都不敢动,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当年爷爷吼喝我们时,练到的应该是一个类似野马分鬃的姿势。爷爷的脾气就是这样的大,据我们所知,父辈五人之中,也只有最小的三叔跟爷爷偶尔的顶过嘴,但谁都晓得,这根本就是仗了后生娇养的一些便宜。邻居们都说高章记那脾气大的很,却没有一个人说爷爷浑,因为都知道:他讲理!
去马庄桥二叔所任教的学校居住后,爷爷就较少回家了,有数的几次回家也都没有在老屋里住,都是在街道南边儿的我家凑合几天,因为按爷爷的脾性,看到老屋的衰草断茎,满目凄凉,伤感是自不必说的了。这样的短住,爷爷通常会带上我去村里转转,从东头儿转到西头儿,又从西头儿转回东头儿,很抖擞的走在路上,见到老伙计就随意攀谈几句,那边儿问“章记哥身体好啊?”这边儿答“还不孬,你也好吧?”老哥儿俩类似这样的问答印证了无声的岁月,不仅斑驳了老屋,也佝偻了谈话。当他必须得依靠拐棍儿的支撑来维持身体的平衡的时候,村里人就再没有在老家见到过爷爷了,爷爷是好面子的人,他绝不想以现在的不堪来惊起别人对他失去的以往的抖擞的好奇。
爷爷在马庄桥的居所只有两间屋,旁边是个很大的操场,操场的角落有一片空地,爷爷将那块儿空地开垦了出来。撒下菜籽,植入根茎,搭上架子,经春过夏,我们的餐桌上总会有经了霜的胖大的冬瓜,迎风含笑的紫红的茄子和藤蔓缠绕过的碧绿的豆角。上了年岁,父辈们都不同意爷爷再出这么大的气力,但爷爷总说:“当锻炼身体吧。”那段日子,或许是爷爷平生最舒心,最无忧无虑的日子。爷爷是个独立的老头儿,不爱扎堆儿凑热闹,喜欢独处,即使是去公园散步,也是自己锻炼自己的,不跟其他人天南海北的胡侃。有一个话题例外,奶奶说:“讲到你们兄弟姐妹的读书,恁爷爷就是螃蟹唾沫——没完没了了。”我们读书何尝不也受益于爷爷的心血,父辈们都成家立业后,爷爷的退休金开销有两块儿:一、买药;二、奖学。没有大病,药费上从不花父辈们的钱,这点儿爷爷雷打不动;奖学主要就是给我们兄弟姐妹设立的奖学金,班级第一、年级第一、普通本科、重点大学、硕士生、博士生等等,在爷爷那里都有自定的等级和相应的额度。遗憾的是仍在读书的几个弟弟妹妹在日后的求学路上即使次次名列榜首,也再不会有体味拿到爷爷颤巍巍的手递过来的红票子的喜悦的福分了。
送走爷爷的头天晚上,要请魂儿,老家的风俗是要烧掉为爷爷准备的期许他在天国能过上好日子的金银纸扎,最后一个环节叫:写字儿!这已经是近似通灵的步骤了,传闻仙逝的老人在这个时候会以在烧过的纸扎的火星堆里显出字迹的方式来劝慰后世子孙为人为事的准则,这当然是生者带有某种强烈怀念而附会出的一厢情愿。但匪夷所思的是,那一刻,我确是在残存的灰烬里读出了缺笔的“高尚”二字,说给家人听时,竟也表示看到类似字迹的惊人一致的震动!爷爷在天有灵,保佑后世子孙行止“高尚”吧。
冻雨还在延绵,打在窗子上的冰粒的叮叮当当一次次回应着我内心的呼喊,千里之外长眠地下的爷爷的坟头上此刻想必已覆上皑皑的白雪,静静的,白茫茫。夜已深了,在催促了数次早点儿休息未果后,花妹生气的收走了我手里的酒杯,埋怨的眼神却打破了江城的夜的寂冷,令我暖自心生。爬到床上,辗转反侧,在某一个时刻我猛然体悟到与二叔感同身受的悲怆:儿女归家无人望,房屋仅剩门上锁。 无限悲痛伏坟泣, 只把衷肠寄蒿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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