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一个活得很乖巧的人,小时候循规蹈矩,长大后依旧循规蹈矩。久而久之,我觉得,我生下来就该是循规蹈矩的。当然,我也没有觉得我的想法有什么不合适,显而易见,这不过是一个理所当然的、循规蹈矩的想法罢了。
2
小时候,我常感冒,却也不是经常需要去诊所的那种感冒。但是,关于诊所,我脑海里关乎它的记忆却还是比较繁多的,不过略显单调。
我不喜欢诊所,我更喜欢学校。待在学校,我有朋友陪着;待在诊所里,只有通身的不适招呼着我。所以,从早到晚规规矩矩地待在学校,我是很乐意的,而倘若你要我在诊所待上片刻,我却是不愿意的,我会坐立不安,数着秒针过日子,但我也还是会规规矩矩地待在那里,因为我抗拒不了。那是作为医师的大人明令的规规矩矩,这规矩,太过方正了些,我不欢喜。
贯穿我儿时关乎诊所的有效率的记忆的是一幅画。一幅山水画。它挂在白色的墙壁上,我一仰头便能看见它。而至今依然令我印象深刻的这幅画,那时我发现它却是在旁人提醒之下。
3
那一天,我如往常一样跟着爷爷来到诊所,毫无例外,诊所外面停放了许多车子,有两个轮的,有四个轮的,横七竖八地静默着,它们就像一家人,言语于它们看来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轻车熟路地在这些被轮子砌成的小道里扭转,就好像在玩游戏,而我屡次通关又快又准,对于我来说,这是进入诊所的热身运动,友好得太过简单。
我跟在爷爷后面,亦步亦趋,看着爷爷他和我不认识的人熟稔地打招呼,习以为常。毫无例外,我的眼睛再一次习惯性地追索到了通篇黑色里的一抹白,看着在陌生人之间穿梭来又穿梭去的穿着白色长衣的叔叔,我想起了我的陀螺。他好像就是一个陀螺,不过他是不能成为玩具的另类的陀螺。不过,他又和我的玩具陀螺不大一样,他不需要我用绳子鞭打着,这看起来着实省了不少力气,不过,他也没有我的陀螺那么乖巧,我得扭动着头才能方便他活在我的视线之内,而我的陀螺,我却只需要转动着眼珠便能看尽它的所有,我想,相比之下,我的陀螺是要可爱得多的。
诊所的时间是很奇怪的时间,它流动得有点古怪。太过漫长,漫长到我已经张望了门口好多次它却不自知,但是它又短促得像离弦的箭,我还没有预演好起身的动作,便已经轮到我打针了。我慢腾腾地起身,跟在爷爷后面,随他走进内室。我坐在白衣叔叔跟前的椅子上,看着他跑到一个纸盒子旁拿起了一个小瓶子,又跑到另一旁拿起了一根针。
我低下头。我知道,他要先晃动着小瓶子里的药剂,然后把针刺入药剂瓶,最后再来扎我。
不是第一次打针,但是还是犹豫着待会儿我应该怎样回答他的问题呢?是左边还是右边呢?
我低着头,听不到脚步声,这并不打紧,我知道我只需要能听到号令就可以了,随时准备着。
“来,准备打针了。”
我如往常一样,脱下裤子,趴在爷爷的腿上,他让我不要动。我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闭着眼低着头咬着唇,沉默地感受着胸腔内的秩序井然的砰砰心跳声。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一直规矩的人迎来了不那么规矩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了,一直扭来扭去。
“伢子,你看一下墙上那幅画,你帮我数一数那幅画上有几个人?我一直没有数清过,到时候你数清了告诉我。”
我依着他的话,偏过头去看挂在墙上的那幅画,我全心只盯着它瞧,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它的存在。很好奇,很陌生。但是,我想这并不妨碍我接下来的数数。一片绿色和蓝色,有山有水,还有天空。但是,人在哪里呢?并没有看到人啊!不过,一定是有人的!或许会在岸边,或许应该在水面上,啊,水面上那是有一艘船吗?对,那里有一个人在撑船。
“呀”,突如其来的痛觉屏蔽掉了我的胜利的喜悦,低下头的刹那,没几秒,我就感觉到了屁股上的针管被拔了出来,果不其然,白衣叔叔转过身去,把针管丢在了一个大的纸箱子里,我知道,那是用来装无用的垃圾的。我从爷爷身上爬起来,系上裤子。
我站在一旁,等着他问我数清楚了没有,可是他没有问我,我想,是爷爷拉我走得太急了,致使他没有来得及问我的答案。我很失望,也很苦闷,不为人知的胜利是没有那么值得骄傲和欣喜的。
我和爷爷走在回家的路上,一前一后。我低着头,左半边屁股上的疼痛清醒地提醒着我刚才发生的一切。对了,我想起来了,他忘了问我一个问题。以前,每次打针时,他都会问我是打左半边屁股还是右半边屁股,他今天好像忘了问我这个问题了。不过,这也很好,毕竟我当时也没有来得及想出我应该怎么回答……
4
第二天傍晚,我又一次来到了诊所。不过,这一次我是带着一些热切和期待的。这也是我第一次烦恼这些车子的横七竖八,这不像是在和我玩游戏,这像是一个恶作剧,一个不合理的玩笑。它们阻拦了我。
这一次,我不用他说,就乖乖地趴在爷爷的腿上,脱下了我的小黑裤子,我扭过头直盯着挂在白色墙壁上的那幅画瞧。依旧是蓝色的天,青色的山,绿色的水,但是我没有看到人。昨天我看到的小船和撑船的人也不见了。这幅画上的人呢?我从画的上面一直瞧到画的下面,又从画的左面一直瞧到画的右面,但是一个人我都没瞧见。还不待我再瞧第二遍,屁股上的针已经打完了。
这一次,我如昨天一样搂上裤子便紧跟着爷爷出去了。不过,我很庆幸我出去得早,还好他没有问我那个问题,不然,我该怎么回答呢?我该说,我昨天在画上看到了一个人,可是今天一个人也没看到吗?这是一个我不能接受的答案,我又怎么可以说给他听呢?明天,等明天来了,我要再数一遍,再认真的数一遍。
第三天,我趴在爷爷腿上,看完了画上的天,没有看到人影,看全了画上的山,也没找到人影,看尽了画上的水,看到的所有都不可能形似人影,更别提看到确切的画中人了。我勒上裤子,瞥了一眼白衣叔叔的背影,再一次跟在爷爷后面走出了诊所。我想,如果爷爷有临走前和那些陌生人寒暄的习惯的话,我也许就会找到答案了。
第四天,我不用再去诊所打针了。这是一件令我有些失落的事情,就好像在课间玩游戏,忽然打铃了。这,还有点令我懊恼。看不到那幅画了,我也没有机会数清我想数的数了。
5
余下来的日子里,每到诊所,我都会把以前低着头看鞋的时间花费在看画上,一直期待着可以清晰地数清楚画上到底有几个人!或者,更确切的是,画上到底有没有人!
再后来,长得更大了,看的所有事物都不不像小时候那么清晰和生动了。自此,我也知道,我是数不清了,关于这幅画,我一直都是糊涂的,像一个糊涂虫,它捉弄了我,但是,我不怪它,我倒觉得它待我亲切得很。
我记得,在那个白色的房间里,在那个充斥着我不喜欢的味道的房间里,最后一次费力数数完后,离开诊所前,我很想问――叔叔,那幅画,你曾经数到过几个人?
但是,我没有问出口。我规矩地知道着,旋转的陀螺在旋转时只能忙着旋转,就像我的玩具陀螺一样,它在旋转的时候什么也干不了。我知道,就像我家里的陀螺一样,它忙着转圈,但是它没法告诉我它转了多少圈,因为它只是忙着转而已。但,我也从来没数清楚过。
还有,或许,那关乎一个小男孩的骄傲和胜利。那个未道出口的谜题,流淌在那个炎热的夏季,甚至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动声色地缄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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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种下的第N个故事,
我和你一起期待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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